20集文化系列片《唐之韵》解说词(11—20)(诗人这是这首诗的诗乐府)

第十一集 大历诗人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爆发了。
这次延续了八年的战乱,使充满浪漫气质和理想主义的盛唐精神一扫而光。
叛乱虽然最后被平息下去了,但唐王朝也从此一蹶不振。
公元八世纪下半时,即大历、贞元年间的这批诗人,都是在盛唐时期度过青少年的。
正当他们乐观自信,洋溢着豪迈的气概走向生活时,却突然之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时代绷出一脸的严峻,从社会的各个缝隙里再也找不到迎接他们的微笑了。
于是他们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失落感,在冷漠的人情世态中,无可奈何地去寻求自己无从把握的归宿。

刘长卿算得上是大历诗人中重要的名家,他的诗多半写个人生活上的寂寞和孤独,以及对自然景物的欣赏,笔墨简淡,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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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听弹琴》)

偶然听到弹奏古琴曲《风入松》》,因为现今人认为这是过时的曲调,不爱弹奏了,所以听了很感动,但诗人敞开想象,避实就虚,只用像劲风吹过松林发出带寒意的声音来描绘琴声,就戛然而止,此外一切都留给读者去想象。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是至今仍然活着的诗句。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写得非常简练的诗,标题叫《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写诗人在风雪之夜找人家借宿的一次经历。
妙就妙在诗人不说在这种风雪交加的夜晚,碰到有借宿的地方感到如何高兴,而把自己想象成远行的游子终于到家了。
日暮天寒,风狂雪大,远行人由小路指引着走在大山中。
人生不就是这样永远在奔波着么?

大历诗人中能自成一家,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的是韦应物。
他有这样一首诗: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寄李儋元锡》)

这是唐诗选本必选的名篇。
这首诗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是语言浅切,娓娓道来,明白如话。
第二,诗的意境恬淡平和,说明诗人是名利比较淡薄的人。
第三,从身多疾病想回家隐居又舍不得俸钱,可是拿着俸钱,而自己管辖的地方内百姓还在流亡,又不能不感到惭愧,可以看得出诗人是个有良心的地方官。
正因为这样,才会感到矛盾和痛苦。
当然这也说明他比较软弱。
刚从安史之乱战争的恐惧中走出来的人,惊魂未定,很自然会采用低调来看待生活,把立身处事的大原则从心上摘下来挂在身上,以便要用时能用上,又不致坠得人心动过缓。
这是八世纪末士大夫的普遍心态。

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更是一首广泛流传的名作。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据说安徽滁县的上马河,就是诗中所说的西涧。
南方的春天是经常下雨的,因而河水流量丰富。
骤雨刚刚过去,河水更是迅速上涨。
也许诗人正想到河那边去吧,可是“野渡无人舟自横”,渡船停在对岸,没人撑过来。
好在河边树木青葱,野草碧绿,黄鹂正在唱歌。
那就一边等着一边欣赏这河边的美景吧。
诗中展现出一种清幽绝俗的境界,表现了诗人对林泉生活的向往。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顺便还应当提一提崔护的《题都城南庄》,这也是八世纪下半叶创作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流传很广,并不是因为诗有多么的高明,而[是]它背后有个非常动人的故事。
据《太平广记》记载,崔护年轻时到长安考进士没考上,就在长安暂住。
清明日他到南郊游玩,口渴了,就到一家桃花环绕的村舍前敲门讨水喝。
有个姑娘开门接待,给他水喝,还靠在桃树下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第二年清明他重游旧地时,却敲不出这个姑娘来了。
于是就在门上题了这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还应该提一提大历时期的诗人张继。
也许我们对张继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是对《枫桥夜泊》这首诗却不陌生。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据考证,这是在安史之乱中,张继逃难到江浙一带写的诗。
逃难,就不是一般的天涯漂泊;这种逃难的苦闷,也就不是一般的乡愁旅绪所能概括的。
诗人乘船来到苏州,停泊在枫桥镇这里。
他站在船头,看一弯新月显现又往西沉落去,听乌鸦鸣噪又终于停下来;望着江上点点的渔火,还有寒山寺朦胧的轮廓;由于感到寒冷,知道正在下霜;他满怀愁绪,睡意全无。
站久了,他终于不得不回到船舱去,“对愁眠”,也就是抱着排解不开的思绪躺下。
可是睡不着,挨到半夜了还是睡不着。
正在这时,忽然寒山寺响起了悠悠的钟声,低沉而缓慢,一声声敲走了刚刚袭来的一丝朦胧的睡意,敲醒了在异乡逃难的无法排解的悲苦。
于是这首诗在他心头隐现,有一鳞半爪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最令人无奈的,就在于借寒山寺的钟声敲醒人的梦境之后,把人搁在这荒寒中没有着落,并让人用一生的经历来消解这梦后的凄苦。

在文学史上,一提起大历诗坛,人们首先就会想到号称“大历十才子”的一批诗人。
说是十才子,其实各种文献的记载都不尽相同,加起来有十好几个。
这些人才华横溢,在当时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大历十才子都喜欢参禅访道,游山玩水,企求借这种与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方式,来缓解乱世带给他们的痛苦。
他们的诗都写得精巧清丽,但调子是低沉的,伤感的,内容也比较单一,缺乏个性和独创性。

在十才子中,卢纶有些特殊,他有过十几年军营生活的实际体验,至今还有传诵的名篇: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塞下曲》这种写军营生活的诗,要的就是气势。
先一出场就气势威严,咄咄逼人。
主将发布新的军令时,千千万万的战士都一起高呼,军容是那么整肃。
这种群体形象,重要的是声势浩大,不怒而威。

下面的这一首诗更是教孩子们背唐诗时多半会教的。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塞下曲》)

卢纶并没有到过边塞。
真正到过边塞而且写边塞诗也写得非常出色的是李益。
李益擅长写七绝,研究唐诗的人认为,他的七绝足以和李白、王昌龄媲美。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从军北征》)

刚刚下过雪,沙漠里寒风刺骨。
在这种气候里行军,艰难是可想而知的。
这时,出人意外地传来了笛声,吹的还是《行路难》,使月光映照下的千千万万的战士,都不约而同转过头去寻找笛声传出的地方。
诗人只说到这里为止,其余一切就都由读者自己去补充了。

李益不光是边塞诗写得出色,写人生离合聚散的诗,也有非常感人的: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月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喜见外弟又言别》)

诗人和这个表弟是小时候因战乱而分手的。
一别十几年,如今都已长大。
因而见了面一时竟认不出来了。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一联写得非常传神。
初见时一惊,说明模模糊糊还有那么一点印象,于是才互相探问姓名。
这中间包含着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和伤心惨目的事件。
诗人只用“别来沧海事”一句就把这股潮水闸住了。
为什么才一见面就“明月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又要各奔东西呢?自然还是因为战乱给人造成的生活艰难。

第十二集 韩孟诗派

韩愈是河南孟县人(韩愈墓)。
他曾是唐代中国文学史上的散文家和诗人,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对解放和扩大汉语的表达能力起过扭转风气的作用。
他是个语言大师,写文章主张“惟陈言之务去”,就是说务求避免用烂熟的词语。
从这种主张出发,他创造了许多叫人耳目一新的词汇。
如“面目可憎”“垂头丧气”“不平则鸣”“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等等。
这些词语又形象又生动,都被沿用至今。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调张籍》)

这里不过是说,李白和杜甫都是伟大的诗人,无知小儿故意贬低李白,只不过像蚂蚁妄想撼动大树。
可是被韩愈这么一写,就有一种震撼力。

李白是个狂人,但李白的狂是用不屑一顾的微笑来看待一切权威;韩愈的狂,则是走进人群,吼出不同凡响的一声,使大家由不得都回头去看看他。
很显然,韩愈的不可一世,虽然出自天性,但总是使人感到有些过火。

韩愈既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散文作家,自然不可能不把散文的写作手法运用到诗中来,就是说,不追求诗句的紧缩,而欣赏诗句的散文美。
把散文化倾向引入诗中,也就是所谓的“以文为诗”。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
一奴长须不裹头,一俾[婢]赤脚老无齿。
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寄卢仝》)

且不说“破屋数间而已矣”是纯粹的散文句,还带之乎者也这类虚词,就是其他各句也都是散文化的,从语序看都符合口语的习惯。
不过这种平直浅白的散文句,却又别有一种潇洒自在,读起来使人感到亲切。

喜欢在诗里融入哲理,《山石》这首诗,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枝[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粗[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粝[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把议论引入诗中,这可以说是韩愈开创的风气。
可以这样来总结:韩愈是中唐也是整个唐代开宗立派的大诗人。
他的诗狠重奇险,气魄宏大,想象丰富,像惊风掠地,闪电腾空,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
他追求新颖、奇特,甚至不怕流于怪诞。
在遣词造句、立意布局上都极力要从前人的圈子里跳出来,以期能产生一种不容抗拒的震撼力,使人耳目一新。
不过他有时使用散文句太多,使人感到太平淡,或使用冷僻字太多,使人根本读不懂。
他又爱在诗里发议论,以致有时造成说理的成分太重,虽然新奇,却往往没什么诗的味道。
由于他的诗狠重奇险的风格特征非常突出,影响很大,同时缺陷也非常明显,因而在后世引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褒扬的说他超过杜甫,贬低的则说他根本不懂诗。
宋朝人爱在诗里发议论,搬弄学问,就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这里是陕西扶风县法门寺。
法门寺之所以著名,是因为这里有镇寺之宝——佛骨。
为了这节佛骨,韩愈差点儿丢了性命。
当时,信佛的唐宪宗把佛骨迎入宫中,于是在京城长安引起轰动。
针对这一事件,韩愈写了《论佛骨表》,指出信佛对国家没有好处。
文中提到,自东汉以来,信佛的皇帝都短命,惹得怕死的唐宪宗勃然大怒,非要处死他不可。
由于大臣们苦苦求情,他才算捡回一条命,被贬到广东潮州。
韩愈起程去潮州时,路过陕西蓝田县的蓝田关,写了这首给他的侄孙韩湘的七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原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李白的诗是一口气喷出来的,韩愈也一样。
不过,李白随心情而定,也许是一声吼叫,也许是一声叹息,讲究的是自然。
韩愈则不然,总的看来,使人感到就像唱黑头,运足了全身的气力,猛一嗓子喊出来,要的是一下把人镇住的效果。
【这就叫气势!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
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忽忽》)

这里说的,不过是庄子式的达观,把生和死等同起来。
按常情来说,既然活着不觉得有什么可快乐的,宁愿得到解脱,那么接下来就应当说些一了百了的话。
然而诗人只点到为止,立即就反弹回来,接上一句“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希望能长出像庄子说的那种大如云团的翅膀,从天地间飞出去。
这种诗,本来不管怎么淡化死亡的悲哀,调子也不可能高扬起来。
诗人却硬是唱得如此悲壮,可见他绝不肯踩着别人的脚印去寻找宝藏,宁可流于怪诞而受指责,也不肯守住平庸而受吹捧。

韩愈对孟郊可以说是赞不绝口,一有机会就为他扩大声誉。
不查资料,就会以为这是一位长者在奖拔后进。
其实,韩愈比孟郊小十七岁,两人只能算忘年交。
他们写诗都好奇好异,避熟求生,因而就称为韩孟诗派。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
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
(《古别离》)

妻子本来不愿意让丈夫出远门,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退一步,只求丈夫不要像司马相如走到临邛就爱上卓文君那样把自己抛弃。
这比做妻子的反复叮咛丈夫不要一走就忘了家,更叫人心酸。

孟郊最有名的诗是《游子吟》,据人统计,这是流传最广的诗中的一首: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按常情,游子衣服破了就会想家,回来得就可能早一些,做母亲的却内心矛盾,既盼儿子早早归来,又怕衣服缝得不结实破了没人补,特意“临行密密缝”,宁可自己倚门盼望,也不愿叫儿子为难,诗最感人的地方就在这里。
讲究孝道讲究了几千年的国人,谁知道还要为这首诗流多少眼泪!

贾岛也是韩愈赏识的诗人,也以苦吟出名。
他写过一首《送无可上人》的五言律诗,里面有两句说:“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头一句写得尖新奇巧。
写人不说人,而说人映在潭水里面的影子,这样从形影相吊来着眼,就更显得行人的孤独和寂寞。

闲居少邻并,草经[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题李凝幽居中》)

“黑云压城城欲摧”,是经常有人引用的一句诗,大概谁都不会感到陌生。
也许连引用的人也未必知道,这是被誉为鬼才的短命诗人李贺的作品。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

诗中写一位将军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急关头,带领士兵出击。
诗中黑、金、胭脂、紫、红这些浓重的色块拼镶在一起,对比强烈,具有很强的刺激效果。
再加上角声的凄厉,鼓声的沉闷,益发加重了苦战的悲壮。

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
如果不是记载,我们大概不会相信,这是李贺十八岁时的作品。
意境这么苍凉,气势这么悲壮,难怪大诗人韩愈读起他的诗来不禁肃然起敬。

【据说他死时,看见了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来叫他,说是天帝造了一座白玉楼,召他去写一篇纪念文章。
在人间一生不得志,也许只有在天堂才能施展他的才华吧!
生活所唤起的心理反应,总是沉重的,就连唐代人活得也并不轻松!

第十三集 江州司马(上篇)

唐宪宗元和年间,即公元九世纪最初二十年,安史之乱已过去了半个世纪,唐王朝终于又从衰乱中想有所作为了。
于是整顿赋税,以增加财政收入,平定几个闹独立的藩镇,使全国终于又形式上归入统一了。
诗坛上于是也逐步摆脱八世纪下半叶那种内容单薄、形式精巧的诗风,不仅出现了以韩愈为首的奇崛险怪的诗派,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派,[而且]还有柳宗元、刘禹锡等独树一帜的名家。

所谓乐府诗,是指东汉末年至唐代,即从二世纪后半叶至七世纪初,可以用作歌词来歌唱的那些诗,以及沿用这种诗题仿作的诗,如李白的《行路难》、《蜀道难》等等;而所谓新乐府,是指模仿乐府诗而又不再用乐府旧标题,而依据内容另取一个新标题的那些诗,如杜甫的《兵车行》以及“三吏”、“三别”等等。

新乐府运动是一次颇有声势的诗歌运动。
其代表人物是元稹和白居易,虽然文学史上一贯称元白,但白居易是这一派的理论奠基人,诗歌成就也就更高,是真正的代表(洛阳白居易墓)。

新乐府运动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主张诗歌要为政治服务,即诗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新乐府序》),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白居易在唐宪宗元和初年,即九世纪最初的十年,创作了大量揭露弊政和各种不合理现象的讽喻诗,最著名的是《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
这些诗观点鲜明,提法尖锐,使执掌军政大权的达官显贵咬牙切齿。
不过他这种政治热情保持的时间较短,写讽喻诗的时间更短。
到四十四岁时,他遭到了报复,被贬为江州司马。
经过这一次打击,他就礼佛参禅,走上了独善其身,埋头写闲适诗的道路。

为了充分起到宣传作用,这一派的另一特点是主张用浅切平易、通俗易懂的语言来写诗。

据说白居易写诗一改再改,一直改到不识字的老妇人都能听懂为止。
这自然不免夸张,不过他的诗读起来轻松,比韩孟诗派好懂,这也是事实。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秦中吟?买花》)

“一丛深色花”,就相当于十户中等收入的人家所交纳的赋税。
十户人家交纳的赋税才够贵族买一束花,那么,农民该怎样把骨头磨成钱,才能满足贵族的其他享受呢?

他《新乐府》中的《新丰折臂翁》,更是叫人心酸得无法读下去。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
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
”老翁为什么会成为独臂的残疾人呢?因为天宝年间宰相杨国忠为了建立边功,提高威信,两次发动对云南南诏的战争,共动员兵力二十多万,都全军覆没。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为了逃脱必死无疑的出征,于是“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
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
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从诗的角度来说,这首诗到这里,戛然而止,应当说恰到好处。
其余一切,该由读者自己去想象,由读者根据诗人安排的逻辑线去做结论。
但是,正如白居易在诗题下加上“戎[戒]边功也”所提示的,其目的不在于写一首感天动地的好诗,而在于通过这首感人的诗使人受到教育。
因此他接着写道:“老人言,君听取。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
边功未立人生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从这首诗的动机来看,加这一段自然也合情合理。

白居易的另一首《卖炭翁》则注明“苦宫市也”,意思是苦于宫市的祸害。
宫市是唐德宗贞元年间,即八世纪末至九世纪最初几年一种扰民的弊政,即由太监直接到街市上采购皇宫中所需要的一切。
太监以皇帝的名义出来采购,还有不作威作福的!
于是客气一点的压低市价,不客气的就干脆不给钱。
诗中的卖炭翁就遇上了这种比抢劫还要卑鄙的掠夺。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老人在终南山辛辛苦苦烧炭,为的是把木炭拉到京城卖了以维持衣食。
一场大雪后,老人赶着牛车卖木炭来了。
尽管衣裳单薄,冻得发抖,他还是“心忧炭愿天寒”,因为越冷越冻越难受,兴许越能卖个好价钱。
结果偏偏就遇上两个太监,指令他把牛赶到城北的皇宫去:“两骑翩翩来者[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重)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这千多斤的一车木炭,是老人多少个日日夜夜烧出来的!
可只换回两个布头和一个万丈深渊一样的失望。
也许卖炭翁当年就抱着两块既不能食、又不能用的纱绫死去了,又有谁知道呢?

白居易常用他的乐府诗帮着不幸的人讨回公道,除了《卖炭翁》还有那个《上阳白发人》。
十六岁时,她“脸似芙蓉胸似玉”,因此被选入皇宫。
可是,“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在皇宫里,没有值得回忆的,也没有值得遗忘的。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一望四十多年,望成了白发人。
这种现象原是封建社会无法更改的弊政。
青春被迫凋谢在皇宫里的这个宫女,总算在白居易的诗中吐出了这一口血泪熬成的苦水。

不过也应当看到,白居易的思想在当时是比较保守的。
在《新丰折臂翁》里,他把进攻南诏的战争罪责,完全推到了杨国忠头上,似乎与唐玄宗没什么关系。
在《上阳白发人》中,他认为这个上阳人的悲惨遭遇,都是杨贵妃的嫉妒所造成的。
更有甚者,在《井底引银瓶》中,一个少女为爱情而与男子私奔,最后受到封建礼教的迫害,他认为这是罪有应得,特意写这首诗来“止淫奔”,也就是说告诫人要主动服从封建礼教。
诗中写少女私奔后,“到君家舍六七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因为不是明媒正娶,终于被赶出来。
诗人得出的结论却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可以说,白居易这种思想在唐代并不符合时代潮流。
有意思的是,元代著名剧作家白朴写的《墙头马上》,虽然是在这首诗的提示下写的,最后却让这私奔女子成为名正言顺的状元娘子,当初迫害她的人还不得不向她赔礼道歉。

白居易是个神童,据说生下来才七八个月就能识“之”字和“无”字。
后世称识字不多为“略识之无”,就是从这里来的。
他十几岁时写的诗,足以说明他的天才: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赋得古原草送别》)

有人说这是讽刺小人像野草一样死不绝。
说也能说通,不过,现在都是从野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一点来着眼。

关于这首诗还有个小故事:白居易年轻时,拿着诗集去拜访诗人顾况,想求他在公众场合帮他扬扬名。
“居易”这个名字,根据词义可解释为住下很方便。
也许他对白居易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吧,就开玩笑说:京城里粮价高得很,恐怕住下来不方便吧。
等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联时,不禁大为惊奇,忙说: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全国哪儿住下都方便得很!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第十四集 江州司马(下篇)

白居易的一生,以四十四岁时贬江州司马为分界线,明显地分为前后两期。
后期他日益消沉,用佛家的色空思想来看待一切荣辱得失,用道家的“知足不辱”来达到明哲保身,又用儒家的“独善其身”来求得内心平衡。

任江州司马时,他曾来庐山花径这里游览。
这“花径”两个字,据传就是他写的。
他在《大林寺桃花》里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白居易的绝句都有过分直露的毛病,这一首算是较好的。
山下桃花已谢,而山上桃花正开,就像人生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因写新乐府而被贬谪,而苦闷,转到独善其身的道路上,以后终于又得到解脱,这首诗正符合他的这种心境。

不过,足以使白居易诗名不朽的,还是他三十五岁时写的《长恨歌》和四十五岁时写的《琵琶行》。
唐宣宗在《吊白居易》诗中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可见这两首诗流传之广。
直到今天,一般人知道白居易,多半还是由于这两首诗。

《长恨歌》写唐玄宗李隆基(陕西蒲城秦陵)和杨贵妃(陕西兴平杨贵妃墓)生死相恋的故事,是个爱情悲剧。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只是由于李隆基是皇帝,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牵涉到国家的安危。
他疯疯傻傻地爱着杨贵妃,以致“从此君王不早朝”,荒废政务,弄得“渔阳鼙鼓动地来”,发生了安史之乱。
对李隆基这种举措失当的行为,捎带批评几句,这原是主题展开中必然要涉及的。
更何况,白居易这时正全力以赴在写讽喻诗,因而说到李隆基时语带讥刺,也是极其自然的。
可问题是,前三十句除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等个别诗句带有明显的贬义外,其他各句都还只是客观地描述两人相爱的过程。
一首一百二十句的诗,只在前三十句带贬义。
就说这是先写好色误国,后写爱情悲剧,两个主题纠缠在一起,这是说不过去的。
其实根本原因在于,唐玄宗是皇帝,而在一些人看来,皇帝是没有资格当爱情悲剧的主角的。
可是在《长恨歌》中,却偏生以皇帝为主角。
于是就只好说,前面写的是好色误国,后面写的才是爱情悲剧,以此来缓解自己给自己拆桥断路的所谓矛盾。

《长恨歌》极善于叙事。
写杨贵妃的美,不写形貌而写意态和意态所产生的效应。
“回眸一笑百媚生”,有了这一句,一切夸张她如何如何美的形容词都变得多余了。
“回眸一笑”是意态,“百媚生”是意态所引发的效应,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就在我们面前凸现了出来。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样来正面写杨贵妃的得宠,概括得虽然精当,但显得抽象,缺乏震撼人心的力度。
于是,诗人紧接着又补足两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 小农社会从来就重男轻女,诗人抓住这一点进行夸张,从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这个习惯心理的改变,来写杨贵妃的得宠和得势所造成的影响,真算是入木三分。

由于主题是生死相恋,写安史之乱就只用“渔阳鼙鼓动地来”一语带过,写杨贵妃的死也只用“宛转蛾眉马前死”一语带过,然后就径直切入刻骨的思恋。
在四川相思,是“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这些还是陪衬,重点是回到长安以后的思恋。

归来池宛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落叶时。
西宫南宛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这一段叙事又简洁,又丰满。
每一句都紧扣时令和眼前的实景,句句都在叙事,又句句都在抒情,情景交融,天衣无缝。
接着又翻出一层波澜,写临邛道士升天入地寻找杨贵妃的灵魂,使生死相隔的两人再重见一面。
已经成仙的杨贵妃终于被找到了,出来与道士相见时,诗人结合整个故事发展的线索,把这一场见面的情景写得情味十足: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又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可是两人到底也没能见上一面,只留下一个无法填平的恨海,永远冲击着读者的心岸: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能把这种生死相恋写得这么淋漓酣畅,白居易叙事的功夫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琵琶行》作于十年以后,是他贬为江州司马的第二年,这时白居易已经四十五岁。
被赶出朝廷,赶到江州——今天的九江时,这算不得多么沉重的一次打击,竟使他情绪一落千丈。
不过,他的热情毕竟还没有完全冷褪,还能弹射出愤懑的火花,因此才提高了这首诗的品位。

“浔阳江头夜送客”,点出地点;“枫叶荻花秋瑟瑟”,点出时令;“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点出抒情主人公的心境。
这几句是为琵琶女的出场作铺垫的,同时又烘托出一种凄凉的氛围,写得极为紧凑。
“别时茫茫江浸月”,明月皓皓,江水滔滔,一片空茫。
正在这时,琵琶女出场了:“忽闻水上琵琶声”,然而却又“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写弹琵琶这一段,最妙的是写得有声有色,有情有景。
声是琵琶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进入高潮以后,又“银屏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些比喻都非常出色,使无形的声音,转化[为]有视觉形象的审美对象。
色是月色,弹奏前是“别时茫茫江浸月”,弹奏完了又是“唯见江心秋月白”。
景是“东船西舫悄无言”,两条船在冷幽幽的月色中并靠在江边。
情则是琵琶声唤起的抒情主人公的惆怅,这种惆怅无处不在,琵琶弹出的每一个音,可以说都是抒情主人公心灵的颤动。
【“唯见江心秋月白”,“东船西舫悄无言”,这凄凉的月色,寂寞的船影,都是饱和着惆怅的。
弹琵琶这一场景写透之后,诗人借琵琶女诉说身世。
然后逼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琵琶女是从京城流落到九江这里来的,而诗人则是被贬谪而来,相同的遭遇,自然有相同的感慨。
琵琶女“暮去朝来颜色故”,以致“门前冷落车马稀”,年老色衰,终于被逐出旧日的欢快。
这种心情是愤懑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抗议。
诗人说:“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这种感慨的底层,同样折叠着悲愤。
他又怎能不悲叹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这震撼人心的两句诗,一千多年来曾被人反复引用,成了一代又一代人抒发感慨的闸口。

到晚年,白居易写诗特别爱表现他的闲适心情。
这类诗对后世士大夫的影响很大。
现在我们来读这首闲适的小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

绿酒红炉,红绿相配,在阴沉沉将要下雪的黄昏,一看就能使人产生温暖的感觉。
但寂寞无法排遣,于是想找个朋友聊聊天。
“能饮一杯无”,能来喝上一杯酒么?这一声问得多么亲切!

第十五集 新题乐府

新乐府派运动是九世纪初元稹和白居易发起的。
不过,在这一运动正式兴起之前,年长几岁的张籍和王建,就已经在写这种类型的诗了。

张籍与奇崛险怪诗派的领袖韩愈和新乐府运动的代表白居易,都是好朋友。
他的乐府诗,有许多还借用古题。
如《董逃行》就是。
不过,虽然是借用古题,写的却是时事,与白居易的《新乐府》性质是一样的:

洛阳城头火曈曈,乱兵烧我天子宫。
宫城南面有深山,尽将老幼藏其间。
重岩为屋橡为实,丁男夜行候消息。
闻道官军犹掠人,旧里如今归不得。
董逃行,汉家几时重太平!

洛阳是唐朝的东都,在安史之乱中曾两次被叛军攻陷。
在这种拉锯战中,老百姓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最苦的是,官军并不比叛军好:叛军被杀退了,“丁男夜行候消息”——小伙子夜里下山来打听消息,听到的却是“官军犹掠人”。
【官军还在抢东西,抓夫子。

元代散曲作家张养浩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潼关怀古》)不论是正在当皇帝的人丢了宝座也罢,还是想当皇帝的人夺得了宝座也罢,受苦受难的还都是老百姓。

张籍还有许多乐府诗,则是根据内容来拟定诗题的。
像《征妇怨》: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
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
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昼烛”这个比喻用得非常贴切。
在封建社会里,女人出嫁前从父,出嫁后从夫,夫死则又从子。
这就是所谓的“三从”。
现在这位妇人的丈夫战死了,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即便是男孩,十几年之内也根本不是依靠的对象。
在生活中她完全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岂不是像昼烛——白天点燃的蜡烛一样,一点点耗尽自己,而对别人却毫无意义。

张籍的乐府诗语言与白居易的《新乐府》一样浅切通俗,但是更接近口语,带民歌风味。
像这首《征妇怨》头两句“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还有前面引的《董逃行》头两句“洛阳城头火曈曈,乱兵烧我天子宫”语序都完全接近口语习惯。

还有一首乐府诗也值得一提,因为这首诗写得很特别,还有个经常有人引用的名句。

君知妻[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孺[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恨]不相逢未嫁时。
(《节妇吟》,有的版本题下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乍看一定会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
古人说起的节妇,脸上必定都永远蒙着一层霜,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但诗中的这个节妇,却既有绝不通融的原则,又开通得很。
其实,诗人的本意根本不是写什么节妇,据诗题说,这是给节度使李师道的。
原来李师道送来一份厚礼,请张籍去当幕僚,张籍看不上他,不愿去,又不敢公然拒绝,就写了这首诗。
诗中把自己比作女人,以丈夫非常出色因而不愿有个第三者为由,婉言谢绝了李师道的邀请,并把礼物退了回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恨]不相逢未嫁时”,用这种诚挚的态度来拒绝,恐怕再霸道的人也不能不顺着台阶下了。
这里用的是美人香草似的比兴手法。
古代男性诗人往往爱用女性口吻来表达情意,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新乐府运动中一个重要人物李绅。
他写了二十首《新题乐府》,元稹看了觉得非常有意思,就和了其中的十二首。
这又引发了白居易的诗兴,一气写了五十首,并改名为《新乐府》。
可惜的是,李绅的《新题乐府》二十首全部失传。
后人知道李绅这个名字,完全是由于他那首不朽的绝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悯农》)

这首“锄禾日当午”,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应当是古诗中流传最广的两首。
这首诗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于把“盘中餐”直接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联到了一起。
【使人一端起碗来由不得就想到这“盘中餐”的“粒粒皆辛苦”。

王建是也是新乐府运动中的重要人物。
他和张籍是好朋友,后世因此称他们的乐府诗为张王乐府。
他和张籍一样,诗歌语言通俗平易,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

渡辽水,此去咸阳五千里。
来时父母知隔生,重着衣裳如送死。
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
身在应无回渡日,驻马相看辽水旁。
(《渡辽水》)

战争,是人类肌体上永远在流血的伤口。
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在为它带来的灾祸呼天抢地,【世世代代都在呼吁“净洗甲兵长不用”,】却谁也没有能力使这个伤口止血。
古人曾经从各个角度诉说战争的残酷,早已把这个老话题说得惊心动魄了。
王建这首诗,却只摄下士兵渡过辽河时的一个镜头。
未过辽河,虽然“此去咸阳五千里”,故乡早已像梦一样地渺茫了,但毕竟人还活着,而一过辽河就“身在应无回渡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腐烂剩下的这把骨头能被送回故乡——“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使亲人早已衰竭的悲痛重新被唤醒罢了。
“驻马相看辽水旁”——在辽河旁边停下马来互相多看了一眼,留下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记忆吧!
因为这是在走向战争,而战争,是吞噬千千万万的生灵也永远喂不饱的猛兽!
这首诗没有写战争的过程,也没有写战争的结局,而只用战争开始前士兵们沉重的心情来打动读者。
诗切入的角度别致,写得也别致,但同样能揭示战争的残酷。

【王建还有写宫女生活的《宫词一百首》,在文学史上也是很有名的。
有的写得也很有深度,至今仍有认识价值,如:

宫人拍手笑相呼,不识庭前扫地夫。
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被囚禁在皇宫里的宫女,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首诗看似轻松,却揭示了宫女所过的空虚惨白的一生。

新乐府运动最先的倡导者元稹,在当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文学史上一直“元白”并称。

现代人提起元稹来,主要是因为两件事。
一是他创作的传奇《莺莺传》,是一篇优秀的小说,改编为《西厢记》后,至今仍在舞台上演出;二是他吊念妻子的《遣悲怀三首》,是至今还能打动人的悼亡诗,如第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遣悲怀》)

这是吊念结发妻子的。
妻子死时二十七岁,元稹三十岁,因为还没有发达,所以特别强调“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由于是原配,两人共过患难,诗人写诗的时候动了真感情,诗写得也就特别投入。
另外,律诗为了层次多,内涵丰富,就使诗句紧缩,诗句紧缩,就不得不打乱语序,根本不考虑口语的习惯。
元稹这三首诗,则比较接近口语。
感情真挚,用语浅近,诉说两人在一起的种种琐事,因而使人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有人情味。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妻子是那么贤惠,用野菜补充食物,扫落叶当柴烧,生活如此清贫也心甘情愿。
可是“今日俸钱过十万”,等诗人发达了,俸钱多了,妻子却已经死去了,只能“与君营奠复营斋”,只能用这些钱来给妻子做道场。
这才真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还有一首《离思》,头两句也至今还有人引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

第十六集 别调独弹

中唐后期,除以韩愈为首的韩孟诗派和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诗派外,还有两个风格独特,有杰出成就的诗人,这就是柳宗元和刘禹锡。

到九世纪,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和政治腐败,对唐王朝开始构成严重的威胁,进行政治改革已是一些士大夫的共识,柳宗元和刘禹锡就因为参加了一次这样的政治革新而长期被贬谪。
遭遇相同,但诗的风格却大不一样。

柳宗元是古文运动的中坚,与韩愈齐名,世称韩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我们就算没读过他的散文,也肯定知道“黔驴技穷”这个成语,就出自他的《黔之驴》这篇寓言。
这是人所熟知的。

柳宗元三十三岁时被贬到永州,就是今天湖南零陵。
他在这里呆了十年,政声很好。
后人为纪念他,在这里建了柳子庙。
他心胸不大宽广,被贬到这里以后,心情非常苦闷。
尽管他是哲学家,又笃信禅宗,但穷源溯流的哲学深思,与禅宗主张用平常心看待一切的教义,都没能使他变得开朗一些。
他的诗文中,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排遣的凄苦。
秋天,游朝阳岩这里的南涧时,尽管山谷里鸟声清脆,清溪里水草飘动,他也觉得这是个好地方,走着走着就忘了身心的疲劳,但转眼之间就忧从中来:

去国魂已游[远],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寂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南涧中题》)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孤零零被贬谪在永州容易产生悲感,被挤出轨道的人干什么都总是不合时宜:这是他心里凄苦的总源头。
内伤造成的灵魂震颤,绝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所能治愈的。
灵魂中涌溢出来的暗淡,会把一切都染成灰蒙蒙的:【看这首《江雪》就知道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流传极广的诗。
大雪笼罩千山万径,白茫茫一片,没有鸟飞,没有人行,只江边上有一叶孤舟,舟中一个披蓑戴笠的渔翁独自在垂钓。
将山、径、舟、江、雪这些景物,用绝、灭、孤、独、寒这些词连缀在一起,展示出一片荒寒冷寂。
全诗写景,没有一个字关涉到诗人的感受,但诗人的孤独凄苦,却又显现在每一个字里。
景也就是情。
景是暗淡的,情也是暗淡的。
渔翁,这样独守寒江,应当会感到寒冷的。
但他就是不走,因为在这灰暗的最底层,毕竟还有一股倔强在支撑着他,使他咬紧牙关,抵御着环境的寒冷。

【《渔翁》也是至今仍有艺术感染力的诗。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夜傍西岩宿”中的西岩,就是这个朝阳岩,下面是汀江的支流潇水。
“晓汲清湘燃楚竹”的“湘”,本应作“潇”,只是因为潇水在不远处就汇入湘江。
而且潇与晓同音,念起来绕口,所以诗人改作“清湘”。
】诗人大概是在东岸望着朝阳岩吧。
他看见渔翁在汲水做饭,等太阳出来、烟雾消散时,渔翁已离去,青山绿水中传来唱《欸乃歌》的歌声。
残剩的白云,依然在朝阳岩一带飘拂。
这首诗意境特别清幽超远。
景物既清晰,又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把捉。
表面上闲适恬淡,骨子里仍有一种拂拭不去的失落感。

十年后,他被召回朝廷。
路过屈原投水自尽的汨罗时,他感慨地唱着:“南来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汨罗遇风》)他没有像屈原那样被永远抛弃,虽然离开朝廷十年了,毕竟又能回去了。
因此他希望汨罗这里的大风,不要把他的船吹翻,使他像屈原一样被淹死。
因为他生活在圣明时代。
可是他兴冲冲地刚赶到长安,却被一瓢冷水冲到了更远的广西柳州。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于是他又来到湘江上,又坐上船朝南走。
这时他四十三岁。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
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
”(《再上湘江 》)也许他已经感到,这衰弱的肌体无法再支撑下去了。
也许他是在盼望,朝廷能早一点再召他回去吧。
“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
”他把有限的岁月一天一天向无限中数去,已经无法再抵抗孤独的袭击了。
四年后,他终于被寂寞击倒了,等朝廷赦免他的文书送到时,他已无可奈何地死在这里了。
【这是他的衣冠墓,这里是记念他的柳侯祠。
】他的心情太沉重了,听听他这酸涩的歌声: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读这首诗,我们也许会以为柳宗元看见的是什么险峻的穷山恶水。
其实,这里的山,与韩愈说的“山如碧玉簪”的桂林奇山相似,是以柔美著称的。
然而,】柳宗元渴望见到京城长安和长安的亲友时,正是这些挺立的山峰,挡住了他的视线,便他郁结的思愁无法排遣。
于是此时此刻,他眼中的这些山峰就不再是柔美的,而像尖刀一样剜割着他的心灵,使他痛苦。
从诗的情绪就可以看出来,他已经不像十年前贬到零陵时那样了。
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心里到底还有一股火气,还敢顶着严寒去“独钓寒江雪”。
更主要的是,他大概以为在零陵呆上几年,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一住十年且不说,等来的竟是更沉重的打击,被赶到更远的柳州来了。
以前他还能强迫自己显出几分旷达,把心情调节得尽可能闲远,以此来减轻内心所承受的压力。
可是现在不同了,明明是“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岭南江行》)——名叫射工的鬼蜮诡诈地含着沙子来射人的影子,使人得病,而飓风将起的云彩又使海上的旅客惊恐——到这步田地了,又怎么能装出轻松来呢!
因而到柳州以后,柳宗元的诗倾诉的就只是痛苦和悲愤了: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站在柳州城楼上,回顾是一片沧桑。
惊风扑打这水面的荷花,密雨清洗着墙头薜荔,搅得天地间一片惊恐。
重叠的树遮挡着,使人无法向远方眺望,而城下的柳江又是那么弯弯曲曲,使人感到似乎坐上船也从这里走不出去。
而他和刘禹锡等五个人,一同被赶到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已经够惨的了,何况还音讯难通,连彼此的情况也很少知道。
这里吐露的是不加掩饰的悲愤。

为了说明问题,不妨再谈一遍他的《渔翁》,以便进行比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柳宗元望着朝阳岩的时候,是在看风景,看着渔翁“晓汲清湘燃楚竹”,生活是那么自由自在,他是向往的。
还敢去向往,就说明至少他心里还有梦。
站在柳州城楼上则不同,他再也看不到自然景物了;极目望去,看到的都是显形的人际关系。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这树这河都不再是审美对象,而只是一种可憎恶的敌对力量,【时刻都侵逼他的安全,】因此[对]这种外物,他只能用愤懑进行抗拒,以此来保护自己。

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本奴。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柳州西北隅种柑树》)

柳州的柑树虽多,但都不是柳宗元种的了。
只有柳侯祠内这个柑香亭,还在提醒游人他在这里种柑树这件事。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他是渴望见到细小的白花开满柑树,扁圆的叶子缀满柑树,还是因为这将意味着长期贬谪因而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实呢?也许这两方面都想过吧,“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而是怕待到柑树成林,他却老死在这里。

第十七集 一代诗豪

比柳宗元大一岁的刘禹锡,虽然因为参加政治革新活动同样遭受打击,但心理承受能力却大得多。
刘禹锡贬到朗州——今天湖南常德时,是三十四岁。
正感到春风得意,一觉醒来却被赶出了朝廷,苦闷是可想而知的。
但他这个人求异心理很强,干什么都想与众不同,不肯人云亦云。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词二首》)悲秋,从来就是诗人的职业病,他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天高气爽的秋天使人心胸开阔,更有诗意。

同时,他的自我表现欲也比较强,爱显示自己。
晚年与白居易登上一座高塔时,还得意洋洋地唱着:“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栏干。
忽然笑语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
”(《同乐天登栖灵寺塔》)【站在塔顶上大声说笑,他居然以此为乐。
】刘禹锡也研究哲学,也笃信禅宗,【但效果与柳宗元不一样,在怎样用于立身处世这一点上,他也得到了踏踏实实的好处,】他能通过哲学的沉思,把生活中的愁恨化解为一种具有历史深度的感悟。
这样,他就能从无限的时空跳出来,在更高的层面上求得心理平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唱一曲,暂凭樽酒长精神。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在巴上楚水这样的凄凉地区被弃置二十三年,回来后成了出土文物一样的老古董,许多朋友都死了。
但他却把悲痛凝聚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诗中。
尽管他自己比作“沉舟”,“病树”,内心悲苦,但他把这种悲苦摆到时光流逝的广阔背景上来观照,使悲苦化为透彻的哲理。

刘禹锡不仅心胸比较开阔,遇事能想得开,而且有一股不服气的倔劲儿。
他被贬到湖南长德,待了十年。
召回长安后,因到玄都观去赏桃花,又写了一首惹祸的诗。

紫陌红尘扶[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这意思是说:如今满朝新贵,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红火,都是我刘郎被赶出长安以后,爬上来的呢。
因为这首诗,他又被贬到连州,一贬又是十四年,等他五十七岁再回长安时,玄都观里的桃花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乱草。
这老先生不怕惹祸,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等于说,满朝新贵,曾经像盛开的桃花一样鲜艳,如今又都默无声息了;可是我这个当年被赶走的刘郎,今天又回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在小序中声言要“以俟后游”,就是说他以后还要来,看看这玄都观还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据记载,就因为他这种不怕惹事的倔劲儿,当时人认为他刻薄不厚道。
在古代,只要是以皇帝的名义被惩处的,那就即使是冤枉也不敢怨天尤人。
这就叫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皇帝即便错了也不能算错。
刘禹锡心里,却始终有一道拂拭不去的阴影。
“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
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能几人!”(《店园花下酬乐天见赠》)他就这样始终不忘自己曾经是逐臣的身份,始终带几分桀骜不驯。
“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
本因遗采掇,翻自保天年。

(《咏红柿子》)连看见一棵漏摘剩在树上的红柿子,他也会想到自己的被排挤。
其实,做人就该有这么点倔劲儿,何必厚道得左脸挨了打,再把右脸伸过去呢。

刘禹锡的诗经过反复锤炼,语言精练自然,意象鲜明,内涵深厚。
【乍看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但特别禁得起咀嚼。
】他的咏史诗,用经过精选的意象,用虚实相生的手法来抒发对历史沧桑变化的感叹,又深沉又悲凉,历来为后人称道。
像这首《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这座依山修建,以长江为天险的城池,地形险固,曾经是六朝时候守南京的军事重镇。
然而,陈朝灭亡以后石头城终于失去了它的重要意义。
【城垣逐渐颓败,变为一座空城。
】六代豪华全都消逝了,没留下一点痕迹,只有这四面的青山,长江的波浪和天边的明月,还在寂寞地守候着这座空城。
今天,连空城也没有了,只剩下这片遗迹。
然而刘禹锡这首诗,却依然醒目地刻在石头城的历史上。
白居易曾经预言,后来的诗人凭吊南京,都无法避开作为一代诗豪的刘禹锡“潮打空城寂寞回”这句诗的挑战。
果然,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写《金陵怀古》时有“怒潮寂寞打孤城”的词句;元代颇有名气的诗人萨都剌写《金陵怀古》这首名词也把“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意象巧妙地组织在诗里:“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口》)

这首诗也许更雅俗共赏。
南京横跨淮扬河的朱雀桥,桥边的乌衣巷,野草野花映照着夕阳,燕子在普通老百姓家里飞来飞去,这是人人都能看到的眼前实景,说不上有什么新奇的。
但第三句诗突然一跌,运实入虚,睁开幻想的眼睛,看到了几百年前显赫一时的王谢两大家族居住的高堂华屋,用这种繁华的幻影,来衬托现实的悲哀,一下就使这首诗精神百倍。
感叹王谢两大家族的烟消云散,其实也是提醒当时那些炙手可热的官僚不要得意忘形:历史无情,何必那么不可一世!
是啊,当年疯狂地弹劾刘禹锡的那些官僚,都像枯叶一样凋落了。
然而,“人间要好诗”,一千多年来刘禹锡的诗却永远滋润着后人的审美快感。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贬谪在四川奉节时,模仿当地民歌写的一些七绝,也是后代诗人极为倾倒的。
像这组《竹枝词》: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男[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白帝城头,白盐山下,当地人来来往往,唱着当地的民歌,日子过的[得]如鱼得水。
可是诗人是北方人,还是被赶到这里来的,看着此景此情,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竹枝词》)

在重男轻女的小农社会里,就连婚姻嫁娶,女子也总会有一种不安全感。
这首有浓厚民歌风味的诗,会使我们想起李白的《白头吟》来,其中四句说:“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
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增《白头吟》”。
而所谓卓文君的《白头吟》中则说:“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头]不相离。
”晚唐女诗人鱼玄机则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这都是动人心魄的诗句。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竹枝词》)

这是一首刘禹锡流传最广的诗。
“东边日出”是“有晴”,“西边雨”是“无晴”。
天晴的“晴”与多情的“情”正好同音,由于借用这种双关隐语,使这首诗显得特别有情致。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十八集 风流才子

从九世纪二十年代末到十世纪初唐朝灭亡这八十年,文学史上称为晚唐时期。
这时,宦官的势力越来越大,把持朝政;官僚的党争也愈演愈烈,【誓不两立;】而藩镇对抗则逐渐向军阀割据过渡,终于把唐王朝灭了。

晚唐诗最为突出的特点,是诗人心中都好像压着一道王朝末世的阴影,往往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感伤情绪。
杜牧的“烟笼寒水月笼纱[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苑》),虽然这时离唐王朝灭亡还有半个世纪,但都有一种大厦将倾,狂澜已倒的惊惶。
这种情绪越往后就越浓。

杜牧的祖父杜佑曾经当过宰相,又是著名的历史学家。
所著《通典》是我国第一部记述典章制度的通史,有非常高的学术价值。
这种家庭环境,使杜牧不容选择地要把自己放在高起点上来安排人生道路。
他注意“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意[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这显然是把自己当出将入相的政治家来要求。
他写过政治军事论文,还注释过《孙子兵法》,很以这方面的才能自负。
像他的《赤壁》,就以军事家的眼光来看待这次战争。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字面的意思是说,六百多年后的诗人还在赤壁找到没有锈蚀尽的断戟,可见赤壁之战的激烈。
当年周瑜若不是东南风帮忙,用火攻侥幸击败曹操,恐怕东吴的两个美女大乔和小乔,也会被曹操捉到铜雀台去。
显然,在杜牧看来,战争的胜败决不像历史记载的那样带有必然性。
也可以推想到,这里面有他自负的傲气;【要是有我精通兵法的杜牧在,我就能从容不迫的击败曹操,用不着靠东南风帮忙来侥幸取胜了。
】在《题乌江亭》这首诗中,他也以军事家高瞻远瞩的目光来看待项羽的垓下之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垓下决战全军覆没后,自杀是项羽唯一的选择。
这一点杜牧不可能不明白。
他之所以出语惊人,认为项羽应当“包羞忍耻”,“卷土重来”,并不是肯定项羽有这种能力,只不过从军事家的角度来看,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打个败仗就彻底认输罢了(安徽和县霸王祠)。

这里是安徽贵池杏花村。
贵池为唐代池州州治所在地。
杜牧为池州刺史时,曾写下这首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

这首诗一般,妙就妙在有人改写成一个独幕剧。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是时间和布景。
人物则有“路上行人”和“牧童”两个。
路上行人“欲断魂”地说:“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着回答说:“杏花村”。
有时间,有布景,有人物,有对话,可以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一个剧本。
【可以肯定,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个独幕剧。

杜牧自视甚高,极想有一番作为。
可是他并没有脱颖而出的能耐,时代也并不特别照顾他,给他一试身手的机会。
加之他秉性刚直,又爱发议论,因而,二十六岁成进士后,有十几年时间一直在节度使手下当幕僚。
他本来就是个风流才子,既感到郁郁不得志,于是就放浪形骸之外,干脆留连于歌楼酒馆之间,寄情酒色,留下了好些风流故事。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留的[赢得]青楼薄幸名!
”(《遣怀》)这是一首传诵很广的诗,抒发的就是他这种心情。
诗中也流露出悔恨,说明他并不想过这种生活。

杜牧最擅长七言绝句。
他的绝句不仅在晚唐,就在整个唐代,也是当之无愧的一大家。
这种成就,自然得力于他的学识和素养。
诗人是生活的导游,应当指给人看一些就在眼前而常人却又不容易发现的美景和险境。
杜牧自负有出将入相的才能,还朝这方面做过努力,这就使他进行创作构思时,能视点高,视野大,从而使它[他]的绝句境界特别宽广,并寓有深沉的历史感。
像这首《江南春绝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用鸟瞰取景的手法,把千里江南莺啼燕语、绿嫩红肥的明丽春光铺展在读者的眼前,使读者的心胸也似乎扩展到能容纳千里的幅度。
后两句借南朝迷恋佛教,大建佛寺,导致国力贫弱而终于沦亡的教训,来提醒晚唐统治者不可再蹈覆辙。
诗人从眼前的实景切入,但到第三四句却一笔荡开,由实景进入虚景。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既是眼前实景,又是想象中的虚境,亦实亦虚,似真似幻,使诗的意境一下就扩展开来了。

在《泊秦淮》这首诗中,杜牧更是以政治家的深沉表达了对时事的忧虑。

烟笼寒水月笼纱[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第一句写暮烟凉月笼罩着寒水荒沙,一片凄凉。
第二句的视点变化,由远景切换为近景,镜头对准淮河边一家酒店。
后两句画面再次切换,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正在唱《玉树后庭花》的歌女,由此引发出诗人对“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深沉感慨。
《玉树后庭花》是陈朝灭亡前夕陈后主制作的歌曲,被后世称为亡国之音。
那个歌女唱的也许真是《玉树后庭花》,也许只是一般的流行歌曲。
但由于诗人心中有一幅陈后主荒淫亡国的图像,而且蜻蜓点水一样老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叠合点。
此情与歌女唱歌的此景一碰,立即爆发出灵感的火花,诗人眼前就展现出一个新天地。
他表面上是指责卖唱的歌女不顾国势的日益危机,还在唱这种靡靡之音,实际上是指责晚唐士大夫毫无心肝,在国家风雨飘摇的时刻,还这么醉生梦死地享乐。

他的咏史诗也非常出色,像著名的《过华清宫》第一首: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杨贵妃爱吃荔枝,唐玄宗就用马队由四川驮运到长安来给她吃。
诗人尖锐地讽刺了唐玄宗这种荒唐行为。
骊山上的华清宫,在安史之乱中被严重毁坏。
如今,远望华清宫又那么金碧辉煌,有如一堆锦绣。
第三四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诗人又采用运实入虚的手法,由眼前实景跃进历史记载中的虚景。
华清宫又修建好了,用马队到四川去驮荔枝的荒唐事是不是也会重演呢?诗人提醒最高统治者,要记住安史之乱的历史教训,再不能像唐玄宗那样为所欲为。
这种深沉的感慨,大大提高了他诗歌的品位。

由于胸襟开阔,杜牧写的山水风景诗,也显得特别高朗爽健。
【像至今还经常有书法家用来写条幅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按国人传统的审美心理,赏秋就一定要带出几分悲秋的情绪来。
这首诗写秋景却一点不衰飒,还这么神气高扬,这是很少见的。
“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饱含哲理的诗句,尤其受人赏爱。

杜牧的好朋友许浑,也应当顺便提一笔。
他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句诗,大概是无人不知的。
遇到有迹象表明重大事变即将发生时我们说上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包含这句诗的这首七律就不说了,还是来看看他的《塞下曲》吧:

夜战桑干北,秦兵半不归。
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这样切入诗题来凸现战争的残酷,角度选得非常别致,读了叫人触目惊心。
由此我们自然回想到意境相同的另一首诗,这就是唐末诗人陈陶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首诗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度。
许浑虽然也在控诉,但感情比较内敛,这首诗的控诉却饱含血泪,直到今天,读起来还使人伤心惨目,潸然泪下。

第十九集 朦胧诗人

李商隐是唐代有独特成就并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的诗人。
他与杜牧齐名,并称李杜,为了与李白、杜甫并称的李杜区别开来,又称小李杜。

李商隐最突出的贡献,是进一步扩大了七言诗的表现力。
七律自初唐定型以后,一直被用作应酬手段,往往都内容贫乏。
到杜甫才把这种诗型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上。
杜甫的七律诗句紧凑凝练,气势开合动荡,音调雄浑响亮。
后人学杜甫,主要就是学他的七律。
李商隐的七律则用回环往复的咏叹来渲染某种情绪,而很少讲述具体的事实,叫人难于把握。
他喜欢用典,但又只是用来制造气氛,牵引情绪,就是知道了典故的出处,也很难搞清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这种律诗意象华美,属对精工,缠绵婉转,意味深长,】叫人感到不容易读懂,而又总觉得像是读出来了一点什么新意。

李商隐步入仕途时,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斗争激烈,几乎势不两立。
李商隐先受李[牛]党的赏识,二十五岁就考中了进士。
第二年,他不知利害,冒冒失失又做了李党的女婿。
牛党得势后,认为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因而看不起他,使他一辈子沉沦下僚,四十六岁就心情抑郁地死了。

李商隐的诗题材相当广泛,政治诗和咏史诗都有很高的成就。
当然,既是朦胧诗人,写的诗也就都有几分朦胧,如这首《瑶池》:

瑶池河[阿]母倚[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据《穆天子传》说,周穆王驾着八匹骏马,一天能走三万里。
他去打猎时,看见百姓在风雪中挨饿受冻,就写了一首《黄竹》来表示哀怜。
他到瑶池去会见西王母,临别时,西王母约他三年后再来。
这首诗看字面的意思是说,老百姓挨饿受冻,到处发出哀歌的时候,瑶池西王母正打开华美的门窗,准备迎接周穆王的到来。
既然周穆王的八骏一天能走三万里,又为什么不来赴约呢?到此为止,这首诗我们还没读懂。
接下来,我们得进行一点逻辑推理,“穆王何事不重来”呢?很简单,他早已死了。
周穆王既然能会见西王母,自然是神仙般的人物,他也会死,就说明什么人都得死,谁也逃不过这一天。
原来这是讽刺晚唐一些皇帝服丹药、求长生的。
皇帝掌握着绝对的权利,都舍不得撒手,于是就叫方士炼丹,想吃了能长生不老。
结果却事与愿违,往往一吃就死。
这首诗说,老百姓在受苦受难时,皇帝却在服食丹药求长生。
可是就连周穆王这样的神仙皇帝,不是也死了吗?绕个大弯才知道,原来这是政治讽刺诗。

这自然是朦胧诗。
不过,最能够代表他的风格、最令后人击节叹赏的,还是他那些无题诗。
那些七律,也可能是写爱情的,也可能是感叹身世的,也可能是兼而有之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难于捉摸,叫人怎么读也不敢说完全读懂了。
他最难读懂的诗大概就数《锦瑟》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用第一句的头两个字做标题,实际上还是无题诗。
诗中用了四个典故:“庄生晓梦迷蝴蝶”,用庄周做梦变成蝴蝶的故事;“望帝春心托杜鹃”,用古代蜀国国王望帝变成杜鹃,每到春天就悲啼,直到嘴里流血为止的故事;“沧海月明珠有泪”,用海中鲛人哭泣时眼泪化为珍珠的故事;“蓝田日暖玉生烟”,用蓝田出产美玉的故事。
典故好说,一查就查清了,但诗人在这首情绪哀伤的诗里到底是在诉说什么,却还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于是后人纷纷猜测,或说是写爱情,或说是悼亡,或说是自伤身世,等等,等等,但怎么说也有说不圆的地方。
这里最棘手的,就是“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一句。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赏析,都难过这一关。

看来这应当是悼亡诗。
妻子死时,李商隐三十九岁,正在长安做官。
从其他诗里看得出来,他妻子是在长安死的。
当时长安埋葬死人,都是在终南山,而终南山的余脉就是蓝田山。
因此他妻子必定是埋在终南山,甚至可能就是蓝田山。
这是夏秋之间的事。
这年冬,他就到四川去给人当幕僚。
这首诗,就是第二年春在四川怀念亡妻时所写的。
锦瑟应当是他妻子弹奏过的,如今人亡物在,睹物思人,因此借以起兴。
锦瑟为什么是二十五根弦、二十五个弦柱呢?这五十弦柱妻子都曾摸过,都会使人想起逝去的美好年华。
然而,夫妻相处的岁月像庄子说的蝴蝶梦一样短暂而又空虚。
如今诗人远在四川,寄人篱下,身世凄凉,只能像望帝化作杜鹃那样惨叫,却无法回到长安去守着妻子的坟墓。
由于自己不得志,总是东奔西走,不能和妻子长年相守,致使妻子经常对月伤心哭泣,泪珠儿流成沧海,终于抑郁地死去,像一块玉一样埋在蓝田山,终究会化作烟尘。
这种伤感的心情,岂是死别以后去回忆时才产生的,当年生离之时就早已存在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亿,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中反复咏叹那一腔无法派遣的伤感,却不点明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用的四个典故,与抒情主人公那种无法捉摸的伤感也若即若离,无从实指。
读了几遍,也只是觉得好像是读通了。

他的另一首《无题》诗,虽然也曲折幽微,意境朦胧,但比较起来还是好懂的[得]多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二句写“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暮春,有情人极为难得地偶然一见,随即又难舍难分地离开。
三四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写有情人誓死相爱,永不变心。
五六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设想女方会忧愁,容光易老而相见无期,会夜里起来对月叹息,也会感到月夜的凄冷。
最后两句写女方的住处虽然并不远,却又像神话中的蓬山一样可望而不可及,无法相见。
【只有企盼传递信息的神鸟去打听到一点消息。
】这首诗情绪灰暗,调子低沉,意象朦胧,意境悲凉,渲染出一种极为凄苦的氛围。
春蚕吐丝,蜡炬化灰,本来是极普通的现象,但一经诗人拈出,用运实入虚的手法组织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传达出一种苦苦追求、至死不渝的深情,因而成为传诵千古的名句。
这两句虽然本意是写对爱情的执著,但由于已醇化成一种哲理,因而涵盖面远远地超出了它的本意。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原》)

这首诗知道的人很多。
大概李商隐的本意,是感慨夕阳西下时红霞满天的美景虽好,但转眼就会消逝,也就是说,美好的东西与他没多少缘分。
不过读者却有权认为,轰轰烈烈二百多年的唐王朝,这个红太阳终于要落山了。

当时与李商隐齐名的温庭筠,虽然被并称温李,诗歌的成就其实远不及李商隐。
温庭筠是个才思敏捷的才子,私生活浪漫,爱讥讽权贵,因此落下个文人无行的坏名声,一辈子不得志。
他极受称许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和霜六种意象并列,不用动词联系,显得特别紧凑。
意思是旅行者夜宿简陋的茅店,月亮未落、雄鸡刚叫时就起来赶路,从凝霜的板桥上走过,留下一路足迹。
这么多的内容,诗人只用了十个字就概括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他的《赠少年》说:“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
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这首诗反映了唐代文士年轻时漫游四方的风气。
唐代考进士试卷不糊名,因而要想顺利考中,就得到处拜访达官名流,求他们说好话以提高知名度。
这种漫游很浪漫,有时也很屈辱。
“酒酣夜别淮阴市”,【离开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淮阴市,】说明漫游并不顺利,但“月照高楼一曲歌”,慷慨高歌,意气风发,对前途仍然充满了自信。

第二十集 唐末余音

杜牧、李商隐在九世纪五十年代相继去世后,唐代就再没有出过大诗人了。
从六十年代起,农民暴动就不断发生。
到八十年代中期,以黄巢为首的农民大暴动终于平息以后,唐王朝也奄奄一息,只有等着彻底崩溃了。
在这风雨飘摇的几十年里,一些诗人出于社会责任感,极力呼吁重振儒家文化,又举起新乐府运动的旗帜,主张诗歌要为政治服务,要关心人民疾苦,挽救世道人心。
由于能量不大,影响也很有限。
而且就连他们自己,比如像模仿白居易的《新乐府》写过《正新乐府十篇》的皮日休,其实也只算偶一为之,并没有将自己的文学主张贯彻到底。
他们的主要精力,只是用在游山玩水,吟风弄月上,与其他晚唐诗人并无两样。
因此讲唐末这批小诗人,就只能以诗为准,哪一首可读就读哪一首。

先来看曹邺的这首《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不必解释,一读就会明白,诗中所说的老鼠,实指就是贪官。
最可悲的是,这种老鼠“见人开仓亦不走”,根本不怕人。
怎么敢这么有恃无恐呢?还不是大家都一样,你拿我也拿,谁也说不起谁!

皮日休与陆龟蒙,后世合称皮陆,也算是小诗派。
还可以加上个罗隐。
这三个人都以小品文著名。
他们的小品文写得异常尖锐,把封建制度的根子都骂到了。
要在明、清时代,足以构成杀头灭族的罪名,晚唐虽是乱世,却还能够容纳他们。

皮日休有一首《汴河怀古》,评价历史上著名的暴君隋炀帝:“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隋炀帝连通京杭大运河,对繁荣经济是有利的。
诗人指出,如果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坐上龙舟到扬州去玩,那他的功绩就足以和治水的夏禹媲美。

陆龟蒙的《吴宫怀古》也值得一读:“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
吴王事事堪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
”看看苏州灵岩山这里的香径和长洲已荆棘丛生,诗人想起了吴王夫差荒淫无道,认为他一切倒行逆施都足以亡国,而根本不是因为被西施的美色迷误造成的。
这就否定了前代“女祸误国”的错误看法。
在重男轻女的小农社会里,男人干下的一切坏事,只要跟女人能联系到一起,就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
晚唐人郑畋有一首《马嵬坡》说:“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在这个郑畋看来,唐玄宗同意处死杨贵妃,称得上是圣明天子,因为这样才没有像陈后主庞爱张丽华那样终于导致亡国。
这样立论简直是没心肝!

罗隐有一首《蜂》也颇有新意:“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里还应当提到黄巢的两首诗。
《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诗中展示的,显然是他有朝一日要带兵杀进长安的雄心壮志。
不过,就诗而诗,也还是有点儿味道。

黄巢还有一首《题菊花》:“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是说,将来他要是当了分管春天的天神青帝——可想而知也就是当上皇帝,他就要改变自然规律,叫菊花也在春天开放,好与桃花争奇斗艳。

曹松的《己亥岁》也是经常会有人想起来的:“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功[功成]万骨枯。
”泽国江山都被画入了作战图,也就是到处都在打仗,老百姓连打柴打草的劳动都无法进行,这算什么世道!
诗人由此得出结论,“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功[功成]万骨枯”,一个人立下战功得以封侯,是以千千万万人的死亡为代价的。

聂夷中有一首《咏田家》,也是名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后面还有四句,可以说是画蛇添足,扔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这首诗知道的人肯定多,因为后人从这首诗提炼了一条成语:剜肉医疮。
蚕还没有结茧就开始卖新丝,稻子还没有成熟就开始卖新谷,农民生活的贫困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这首诗妙就妙在后两句的比喻:农民这种寅年吃了卯年粮的日子,就像是剜肉补伤口,老伤口未必能补好,新伤口又一个接一个增加。
这个比喻真是比绝了!

秦韬玉的《贫女》也因为引出了“为人作嫁”这个成语而受人关注:“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势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

唐王朝这幢摩天大厦坍塌的前夕,诗人韦庄写过一首《台城》来哀悼六朝的沦亡: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今天,站在长安城的遗址上来读这首诗,又将作何感想呢?长安城毁灭了,从这大明宫遗址残剩的墙基,从这经过补修的大雁塔,从这已经改头换面的沉香亭,已经唤不回往昔的繁华。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只有诗能经得起时间风雨的侵蚀,保持着永不消褪的绿色。
从这里辐射出来的唐诗,一千多年来一直震撼着中华儿女的心灵,而且必将万古长青,永远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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