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国古今生活画卷(画卷古今古堡北中生活)

卷首语:蔚县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全国第一国保文物大县,境内有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泥河湾古人类遗址,历史文化悠久灿烂,自然风光优美独特,社会生活多姿多彩,历史的沧桑与文化的厚重在北方地区独树一帜。
为了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展现蔚县千年古县的风貌,我们开辟了《文史精粹》专栏,陆续推出一批具有一定代表性和可读性的文章,方便广大读者更好地了解蔚县、认识蔚县。

蔚县,北中国古今生活画卷(一)

撰文/范亚昆 图片/胡林庆 白怡然等

北中国古今生活画卷(画卷古今古堡北中生活) 汽修知识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蔚县地处河北省张家口市西南,距正东方向的北京城只有200多公里车程。
虽然它在百年来籍籍无名,但走近蔚县的人会愕然发觉,北中国的古今繁华境界一直在这里留存,鲜活如初。
事实上,蔚县绝非“繁华”二字可以概括,层叠的历史不虚无、不缥缈,而是都能在地面上找到可爱的旧迹。
蔚县这片沃土,你以为它讲的是战争与和平,它其实讲的是道路与文明;你以为它讲的是繁华与衰落,它其实讲的是流逝与恒常。

蔚州:边城这样诞生

因为濒临农牧交错带,且扼守要路,蔚县在相当长的历史时间中都作为被争夺的对象出现,守住蔚州成为中原王朝的重大任务。
在蔚县,一砖一瓦的出现都源于一种边境心理,一草一木的成长都见证了一个大时代的角逐。
一个平和丰美的地域,却在许多朝代中经历着农牧两种古老文明的激烈冲突。

从一条路说起

导航地图上,一粗一细两条线路几乎平行,蓝色的定位点示意我们正走在那条粗线上,由南向北行驶。
窗外是暗色,长长的隧道仿佛没有出口,偶然冲出隧道,视线也展不远,只够看到狭小曲折的山谷,瞬间又陷入隧道的灰暗之中。

这是我第二次从北京出发到蔚县。
蔚县属于河北省张家口市,它离北京并不算远,在京西200多公里处,背靠太行山,自古就是守卫华北平原的要地。
摄影师胡老先生对这里已经很熟悉,刻意避开人们常走的由东向西的G6高速,绕了一点远路,从南边的山区迂回进入蔚县。
此刻我们正走在太行山中,漫长的隧道是近年新开通的张石高速(自张家口至石家庄)的一部分。
我对地图上那条并行的细线更有兴趣。
上千年来,如果古人需要绘制太行山的地图,那条细线是必须出现的角色,它是穿越太行山的八条古道之一,飞狐陉。

飞狐峪 飞狐峪·空中草原景区供图

现在人们把飞狐陉叫做飞狐峪,这条路被峭壁夹峙,一线蜿蜒,这种惊险奇崛的美对古人来说并不重要。
在许多年代中,人们走在其中的压抑程度比穿越隧道更甚。
飞狐陉穿过太行山这个巨大的屏障,连接了河北平原和雁北地区。
对来自蒙古草原的游牧者来说,这是进入中原的瓶颈,他们走过这条路,河北、北京一带就是一片没有阻挡的沃土;中原政权必须像爱护眼睛一样护住这条路,如果失去眼睛,接下来就会失去心脏。
在没有战争的年代,商旅队伍走过这里也会战战兢兢,因为这条路两侧都是峭壁,很容易被伏击与劫持;然而两千多年来,这却又是必由之路。

车终于驶出最后一个隧道口,山中的压抑一扫而光,眼前一片开阔明亮。
飞狐峪的峪口就在不远处,走出古道时,猛然出现的景色也是这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工业时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世界的命运与相貌有任何微小变化,都因这条古道而起:这就是蔚县。

一座没有北门的城池

8月是这里的向日葵开花的季节,葱绿的田野中不时出现一片一片明黄色的葵花田,使这个季节的色彩更丰富厚重。
这里是自古以来的农耕佳区,被一条缓慢经过的河润养至今。
古人称这条河为“祈夷水”,后来因为它上游窄、下游宽,形状象个葫芦,就叫它“葫芦河”,这个名字实在太口语,一定是为了更雅一点,清朝才把它定名为“壶流河”。
在历史上,黍稷,也就是大黄米和小米,是这一带的传统作物;如今又多了些玉米田,至于葵花这样的经济作物,大约是晚近才出现的色彩。

古人如果走出飞狐峪再向北走,离蔚州城还有好几里远,就能看到开阔之地矗立着一座雄壮的城楼,那是蔚州的南大门和城楼“万山楼”。
如今的万山楼经历了20世纪的重修,但这座建筑呈现的边关重镇的雄浑气象,却可以上承几百年,一直追溯到明太祖朱元璋时期。
蔚县的县城就是过去的蔚州,其建制始自南北朝的北周;它最显眼的一次亮相,是侧身于大名鼎鼎的“燕云十六州”中,被五代十国中的后晋皇帝石敬瑭割让给了契丹人。
今天的蔚州县城,仍然在熙熙攘攘的生活中保留了明清两代的基本格局,更现代化的新城和道路在县城的外围被重新布局。

我们探访的第一站安排在县城北端的玉皇阁,这正合我的心意——对于蔚县的老县城来说,玉皇阁不仅是民间宗教场所,更是座君临天下式的建筑;先看玉皇阁,简直有一种“拜山”的意味。
玉皇阁是木构三层阁楼,修建于明代,与南门的万山楼遥遥相望。
几组院落和台阶将玉皇阁的建筑群逐级抬高,最终的主体建筑直接筑在北城垣之上。
站在玉皇阁前,可以俯瞰蔚州城整体格局。
午后的时光很安静,几个工人正四处忙上忙下,他们将玉皇阁上的铁质避雷针拆下来,整体换成铜的避雷针。
这不是个小工程,因为巨大的木阁楼每个复杂的屋脊与转角,都被避雷针包裹。
阁楼没有新近的油漆彩画,而是用一种时光保留下来的旧木色调谨慎透露着自己的端严。
大殿里,玉皇大帝正襟危坐,两位摄影师胡先生和小白被三面墙的明代壁画吸引住,端着相机细细捕捉。
一个工人沿着屋角的木楼梯登上二层,天花板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我绕到玉皇阁的背面,这里可以直面北边城外。
一条河就在城垣脚下流过,我们的朋友王先生跳上围墙里的不锈钢栏杆,指着河对岸的滩地对我说:“我小的时候,这壶流河有好几里宽,一直到那边有树的位置,你看现在,水都很少了。
”想象着那河水的宽与浅,我恍然知道为什么人们形容壶流河总是用“缓慢”这个词。
而在过去的每个年代里,应该都会有不少人站在我站的这个位置,不是为了欣赏宽阔的壶流河,而是用一种更加紧张的心态,向更北方眺望。
因为这座玉皇阁,本是重要的边防关隘。

如果将蔚州城看做一个整体空间序列的话,顶点的玉皇阁则是这个序列中被精心营造的高潮部分。
按照中国古代典型的城池规划方式,玉皇阁所在的位置下面应该出现的是城北门;蔚州城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没有北门。
这座楼在明洪武十年(1377年)被建造时,既没有附带钟鼓楼,也不是宗教建筑,它应该叫做靖边楼。

玉皇阁 岳 苏摄

从张北高原到华北平原,是逐级跌落的三级台地,历史上游牧民族的骑兵队伍曾多次顺这个地势南下,横扫华北平原。
为了抵御骑兵南下,中原王朝在北疆修筑了内外两道长城和无数个关隘。
蔚州城所在的壶流河盆地,就在二级台地之上、内外长城之间、飞狐古道的出口处。
它的东边是紫荆关和倒马关,西边是雁门关,北面是宣化、榆林、大同组成的军事防卫线。
这样一个军事要地,必须日夜防备从北方而来的入侵者。
蔚州城不设北门,却在北门处建一个最高大、利于眺望的靖边楼,正是源于这样的目的。

1368年,朱元璋建立汉族政权时,被取代的蒙元王朝已经统治中原近一百年。
重新确立的统治地位使汉族被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强调“忠君”和“等级观念”的儒家思想重新开始全面提倡,这是为了强调统治者地位的正当性。
在这个背景之下,全国开展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砖包城运动”。
从渤海湾到嘉峪关,隋以后被荒废的长城都在此刻重新修复;这不仅是一条防御线,更是对领土的宣示。
全国有一千多个省、府、县治的城墙,被包砖加固,这些耗资巨大的工程巩固了城墙,也试图在人们的心理上巩固儒家礼制与等级秩序。
蔚州城在这场“砖包城”运动中首当其冲,因为蒙元退守塞外使蔚州所在的雁北地区重新成为游牧民族和汉民族的争斗地带,靖边楼就修筑于此时,城墙也被包砖加固。
后来道教流行起来,靖边楼在万历年间一次重修时,奉上了神像、添加了钟鼓楼,变成后来的玉皇阁。

摄影师胡先生也端着相机绕到阁楼后面,他走来走去,选了一个位置,意犹未尽地对着阁楼的背影说:“就这个角度,下一层薄雪,赶上落太阳的时候,拍起来绝对有感觉。

老城里的老建筑

我们的汽车穿行在蔚县的街巷中,前往县城里的州衙。
我想起一年前探访蔚县时的情形:当时我曾在城中心的鼓楼脚下偶入一家旧式的鸟店,里面的陈设好像穿越回30年前;而我偏偏觉得,就是这样的小店,显得满县城的古老而朴素的气息是活的、有生命的。
为了表达对那次相遇的赞美,我在店中买了一对鹦鹉用的水碗作为纪念。
这次来到蔚县,车子从另一个角度经过那个路口,我没能看到鸟店的位置,只看到旁边一间新建的大药房。
老县城仍然是活的、有生命的,只是会渐渐换一种活法。

州衙是在原址上新建的建筑群,作为一个衙门,很像包公审案的大堂。
一些房间被用作摄影展和剪纸展,这次还有个临时展览,是一个收藏家的蔚县票据展,可以看到清末民国时候的结婚证,还有地契、账本、小广告、良民证等凭证。
走出州衙,发布组的几位朋友都在抽烟聊天,我和摄影师小白却心照不宣地被另一个东西吸引过去了——州衙旁边有座很高的砖塔,是这城里最高的建筑。

这是一座13层的实心密檐砖塔,叫做南安寺塔;顾名思义,塔下本是南安寺,如今已不存。
这寺的拆毁就源于明朝那场“砖包城运动”,当时要给城墙包砖,南安寺的砖多,便被拆除去包了夯土城墙。
关于始建年代,根据塔下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的重修石碑所说,砖塔建于汉代,寺庙则比砖塔还要早。
这基本是个信口开河的说法,专家们从佛教发展和建筑风格判断,南安寺塔是辽金时代的遗物。

蔚州署、南安寺塔 王爱军摄

我们站在塔下的小巷里,越过对面的小店仰望佛塔。
塔好像昨天才修好,细格子的砖雕花棂窗、砖雕角柱、仿木构的砖斗拱毫发无损。
我们眼中的南安寺塔景象,与历朝历代的人们所看到的,应该分毫不差。
据《蔚州志》介绍,先有南安寺塔,后有蔚州城;无论二者实际上谁先谁后,看着这样完美如初的塔,我感到仿佛城池的兴衰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事。

为了不遮没佛塔的光彩,老县城内已经不再营造高层建筑。

释迦寺 蒋自伟摄

蔚县博物馆在一个中学旁边。
这里原本名为释迦寺,始建年代不晚于元。
寺中有三座大殿、两进院落,侧面的几间配殿里陈列着蔚县的历代文物,从石器时代的石斧到辽金的佛像,展品颇为名贵,总之很是个博物馆的样子。

而我喜欢释迦寺本身:几个大殿的建筑面积都不大,最显眼的中殿独立在整座院落的中心位置;它朴旧无漆,门前有两个石狮子和几丛向日葵。
博物馆的讲解员姑娘看我钟情于这个大殿,就打开门锁,示意我可以进去。
殿里是空的,没有佛像,地上散堆着一些来自别处的古老石构件,天花板上有个完整精美的浅绿色漆绘藻井,东墙有点倾斜,被支柱在内侧撑着。

我在昏暗的殿内仰望了半天漂亮的藻井和天花,又出来欣赏了殿门上古旧细密的木格图案,还是有点不满足,可是看看四周,竟说不出什么理由。
于是回到院子里,站在对面,继续打量中殿。
它其实很小,但站在它面前却能感到古朴宏大之风扑面而来。

根据专家阐释,释迦寺中殿的建造接近于宋《营造法式》的做法,在用材比例、制作手法上犹存宋制,不是清式工程做法,但用材规格已经明显减小,更似元代木构。
而释迦寺前后殿和配殿则都是清式。
就连中殿门口石狮子的风格也殊于凡品,一般常见的石狮子强壮中带一点憨态,而这两个清瘦俊逸,似乎是辽金年代特有的样子。
在进行建筑风格断代时,专家们常采用的标准是具体构件的尺寸,比如宋式斗拱就会比清式斗拱更大,但这样的分析却很难说清,为什么建筑构件能用微妙的尺寸差别来作用于人的心理,产生出完全不同的美学感受。
我采访过的一位美学家曾有一个绝妙的意见:明清式样的建筑就是你眼中看到的样子,几乎可以“一览无余”,而对于唐宋式的建筑来说,它给人的实际信息则远多于我们眼中看到的东西本身。
我们眼前的释迦寺,恰是这样一座带有唐宋韵味的古寺。

释迦寺的后院很小,后殿檐下挂了一个鸟笼,一只胖画眉鸟歪头看着我们,它脚下的台基上晾了一堆干豆角。
天近傍晚,发布组的同事们都有些困乏;我干脆在这台基上坐下,参详起蕴含在干豆角中的佛的味道。

另一个古老中心

除了老县城,蔚县还有一个更古老的中心,在县城东边一个叫“代王城”的镇上。
这是几个相邻的村子合成的一个小镇,一个椭圆形的夯土城墙,将小镇和一大片土地包裹其中。
老县城是明清格局,代王城则是汉代格局。

“蔚州”这个名字之前,蔚县一直用另一个名字:“代”。
史上有记载的代地最早统治者,是春秋战国时候的北戎,他们定居在代这个地方,又叫代戎。
“戎”是北方少数民族的一种称谓,但那时的少数民族未必是游牧民族。

最初的时候,中国的农民和游牧民之间没有十分明显的界线,汉族也有捕猎和畜牧,北方民族也有农耕,区别只在于,根据气候和地理条件,究竟是农耕多还是畜牧多而已。
而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终成敌人的关键,就在于用以骑乘作战的马的产生。
战马这种特殊的用马技术,使人的畜牧生产有了更大的机动性和更大的范围,他们逐渐认识到广阔的草原意味着更多的财富,游牧民族就这样诞生。

在这样一个农耕与游牧渐渐分家的关键年代里,代国既有丰美的河川形胜,又拥有扬名天下的独特物产:马。
一直到汉代的人写诗,还会想起代国的马,说“代马依北风,飞鸟翔古巢”。
地处北方与中原之间的枢纽位置,更使这里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走在蔚县境内时,我曾在路边野地看到几匹黑色的马,没有被拴住,追逐嬉闹之间就暴露了它们的年轻幼稚。
不知这马有没有当年代马的血统,只是看起来要比别处的农家马壮硕而有神采。

相邻的赵国对代觊觎已久。
先是赵武灵王的先人赵襄子击败代戎,吞并了代国,后来赵武灵王本人又以代为跳板,北破林胡、楼烦,南灭中山,十分顺利。
然而,破胡之后,熟谙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却没有像骑兵那样侵入草原,他做了个保守的姿势:在代的北边到阴山之间,筑了一条长城,这成为中国现存最早的长城。

明长城—古守营村烽火台 赵伟斌摄

这个防御动作,并非来自失败者,而是来自胜利者,这与后来赶走蒙元、大肆修筑长城的朱元璋何其相似。
以农耕者的身份攻入草原,侵入者不论是多么有力的战士,如果没有与之相配的游牧活动,就不可能真正将势力留在草原上。
而代国恰恰处在农耕与游牧交错的地带上。
农牧交错,看似是两种生产方式的交错,在漫长的时光中,却早已演变成两种文明的冲突。
这不是一个固定的地带,而是根据汉族与牧民此消彼长的势力而不断游移的区域,当游牧者势力衰弱时,赵武灵王可以将长城筑在极北之地;当宋代政府退守时,黄河以北都可以算作半游牧区。
然而农耕毕竟受到气候和地理环境的限制,因此推进到一定的纬度,只能采取防御姿态,游牧者则要灵活许多,可以不断南下。

赵武灵王修的长城,如今在内蒙古包头市还能看到一段遗迹,阴山南麓的丘陵中,两三米高的黑沙土夯筑城墙断断续续绵延60多公里,终止于乌拉特后旗的高阙塞,高阙塞的位置,又是北方草原穿过阴山到达河套地区的咽喉地域,后来秦始皇修的长城,也是以赵长城为基础而建。

代地的位置,决定了其命运:它始终处在文明冲突的前线。
除了加固防御、提高警惕,没有任何中原统治者能改变这个格局。
而在辽、金、元、清这样来自北方的统治者年代里,蔚县则可以稍稍放松下来。

西汉时,代是诸侯国之一,范围扩大到秦时的云中、雁门、代郡共3郡53县,治所就是今天的代王城。
那时的中国有一个城市化过程:汉武帝下令,所有的郡县治所都被定性为城市,在里面开放市场,在外缘构筑城墙,这种行政型城市体系,一直到清代仍然沿用。
代王城的城墙就在那个时候修建起来。

如今代王城里的汉代遗迹,除了城墙,就是城中心的一大片宫殿瓦砾。
所谓“城中心”,是要先进一个小村,然后绕到村后,这里有一个很古老的水源“金波泉”,有一大片高台地,用来种玉米。
出村的一条路切过这片高台地,路两边的切面上,密密麻麻镶嵌满了瓦片。
这个总厚度超过2米的瓦片堆,就是汉代的宫殿遗迹。
从战国到汉代,这里可能都是“代”的文化中心,貌似不起眼的瓦片堆其实是深厚的文化堆积层。

蔚县可看的旧迹太多,所以许多蔚县人不觉得代王城特殊。
我看到那片庄稼地时,却觉得自己严重低估了代王城的繁华。
汉代高级建筑覆瓦,但尺寸达到50厘米的瓦片绝非普通人家所拥有,只能出现在高级的宫殿建筑中,这成为推断这里是宫殿遗迹的重要佐证。
要多么宏大的建筑才能留下2米多厚的瓦片堆,我难以想象。
这片宫殿的毁灭过程在史上无从寻找,遗迹中的一些灰烬透露,它也许毁于一场大火。
此后,从汉至明,代王城状况不为人知,也许一直是旷地漫草,直至明朝出现这片小村落。

我向一位耕种者了解情况,据他介绍,他从小时候做农活,就看家里的大人收拾这片杂满了瓦片的地,要一车一车往外扔瓦片——“你看现在,还是这么多”。

岂止他这辈子,祖宗们可扔了六七百年呢,还是这么多——我随手就在地头捡了一片破瓦当,上面还有小鹿的形状。

蔚县,北中国古今生活画卷(二)

撰文/范亚昆 图片/胡林庆 白怡然等

蔚县地处河北省张家口市西南,距正东方向的北京城只有200多公里车程。
虽然它在百年来籍籍无名,但走近蔚县的人会愕然发觉,北中国的古今繁华境界一直在这里留存,鲜活如初。
事实上,蔚县绝非“繁华”二字可以概括,层叠的历史不虚无、不缥缈,而是都能在地面上找到可爱的旧迹。
蔚县这片沃土,你以为它讲的是战争与和平,它其实讲的是道路与文明;你以为它讲的是繁华与衰落,它其实讲的是流逝与恒常。

古堡:走过传说的世界

“蔚县古堡”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景观,它们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如今又演化成一种恒常古老的生活方式。
今天的蔚县,“八百庄堡”散布在晴空之下、大地之上。
走在壶流河盆地里,你会在每一个方向上与古堡相遇,它们曾经是一片超级防御系统,如今成为活着的历史。

会呼吸的历史

一夜雨后,太阳重新照在壶流河上。
蔚县属于中温带大陆季风区的亚干旱区,平日降雨量少,阳光充足,难得我们赶上雨后的爽朗。
从县城出发,往哪个方向走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在蔚县境内,像蔚州城这样固若金汤的堡垒,过去号称有八百个,如今也有二百个这样多。
它们星星点点散布在壶流河盆地里,每一个都有围墙和城门,各自成一个古堡,只是比蔚州城的尺寸小了些,这就是蔚县的每个村庄。
要是把每个古堡做个小模型,简直可以做个古堡博物馆了。

凤鸣村 缪济临摄

我见过不少摄影师拍的古堡,夯土城墙、砖券堡门,和里面的房子,大多是土黄色调,这样的照片摆一排,看起来就以为蔚县这塞外之地几乎是风沙大漠、满眼土色。
而这次在深夏季节走一遭,才看到遍地绿色都溢着流动的光彩。
绿野中偶尔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夯土台,那是不知哪年月遗留的烽火台。

几乎每个来蔚县的摄影师、画家、美术史研究者都对蔚县的古堡一见钟情。
它们实在是个让人激动的话题:每个古堡的古老堡门都巍峨气派,村民们住在几百年前的古堡里,他们在古堡里走来走去,坐在古堡门口晒太阳聊天,仿佛古老的历史从来不曾远去,仍然在这动态的生活中一呼一吸、而且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一样。

朱元璋对势力还很强的北元制定了八字方针:来则御之,去则勿追。
无论是朱元璋、还是更早的赵武灵王,这些来自农耕区的胜利者都没有真正北进的打算,抵御就成了重大任务。
雁北是边防重镇,为了根除蒙古部在这里的群众基础,朱元璋先是把这一带的居民迁到长城以内,又派来大量士兵常年戍守。
明初的蔚州城在战乱之后一片凋敝,满足不了士兵的粮食供给,这里又远离中原粮产区,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军士在这里种田以自足。

上苏庄古堡匾额 葛庆忠摄

蔚州城本就在边地,战乱让这里的民族成分十分混杂,这次大面积的屯垦行动,又让这里进驻了新的移民。
有记载的最大一支移民,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村。
我曾在北官堡一位有族谱的老人那里得到了印证,他的族谱上将这个来源记得清清楚楚。
与我同行的朋友小苏老师也说,他的祖上来自洪洞大槐树。

北方的少数民族也不过是在气候恶劣、日用不敷时才南下,并非时时打来;大量明军在边境上屯垦,时间一久,大家就变成耕地为主、守备为次,甚至许多人就地“军转民”。
为了自守,他们开始自发修建城堡。
官府也默认了这个做法,后来也有官府亲自修的官堡。
大家且种且守,有敌情就进入城堡。

在相邻的大同、宣化一带,修筑官堡和民堡也都成为风气,但不包括全部村庄。
像蔚县这样凡村必堡,无一遗漏,应该和某一时期具体的、有影响力的本地官员有关。
一直到20世纪,古堡仍然关乎本地人的“血统”问题,所有的村民都住在堡中,如果偶尔有哪个村庄没有堡墙、堡门,那一定是清朝或后来迁来的移民建的村,本地人管它们叫“野村”。

没有人认识的石柱

我们的方向是去飞狐古道出口不远处的上苏庄和宋家庄。
不过,出于私心,我想请小苏老师先带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上苏庄古堡(航拍) 岳 苏摄

车子拐上一条田间路,走几分钟之后,才到一个院子门口。
已经接近南山,附近没有人家,这个突兀的院落背靠大山,门前几株大杨树,院子围得很大,但墙很矮,一个狭窄破旧的小木门镶在墙上。
由于提前打了招呼,一个戴草帽的老人半开着院门在等我们。

我们跟着老人从小木门进入这个宽敞的大院。
有半个院子是荒芜的草地,开满野花,另半个院子被开垦出来,种了一片向日葵和一小片瓜果蔬菜,院底是一字排开的旧房子。
越过草地望过去,靠近西墙的位置,有一座古旧的房屋,面积很小,是座殿式建筑。
殿里有尊释迦牟尼像,门外匾上有三个朴素厚重的大字:心佛寺。
如今人们称它为“固城寺”,这是一个更古老的名字。

对,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寺中的明代佛教壁画名声在外。
看到这个破旧房屋内壁上的完整精美的壁画,我们的摄影师难掩兴奋之情,誓将每一格壁画都拍下来。
大家四处找桌椅搭架子,由摄影师小白做主力爬上去拍摄。
佛像前放着香和火柴,我点上一炷香供在香炉里,算是对我们一行带来搅扰的补偿。
趁大家驻足的这段时间,我刚好能溜进院子里——我想要满足的“私心”愿望就藏在这里。

上苏庄堡的老人 王志刚摄

殿外的荒草地中央,立着一截白色的石柱,比我的膝盖高不了多少,立得也有点歪,在草丛中一点也不显眼。
确切地说,这是半截八棱石幢,上面刻满了字,字有几种样式,应该和佛教经文有关,但我一个也不认识。
上次我在这里探访时,守护的老人就微笑着问我们,能不能认出上面的字。
他大概对每一队访问者都问过相同的问题。
有的朋友曾猜测其中若干字符属于某种西方语言,但谁也不能确定什么。
这次我问老人,知道这是什么文字了吗?他答,一个教授说,是三个朝代的文字。

故城寺八棱石柱 范亚昆摄

老人以居士的身份守在这里30年,因为他父亲以前也是这么做的。
石幢是他在寺后面一个废弃厂地发现的,他看到有字,像是寺庙用的东西,就捡过来,立在草地上。

从唐代开始风行的石幢一般镌刻佛教陀罗尼经咒,是比较纯粹的佛教石刻。
蔚县这样古老的佛教遗迹很多,不过到了后期,又有了新的文化元素渗入。
比如蔚县最著名的重泰寺,它建在郊外一个荒凉的高台地上,面积不大,却有着非常完整的佛教“伽蓝七堂”的建筑规制。
这个始建于辽代的寺院曾是反战的辽国太子出家之地,如今却是个有名的“三教合一”建筑,在它最后一重阁楼上用壁画的形式同时供奉了释迦牟尼、老子、孔子三个形象,侧面的配殿中也供奉了关公的神像。
从纯粹的佛寺变成多教合一,是明清以来汉地许多地方的宗教倾向,这个变化与僧人的世俗化有关,许多僧人从佛教传入早期的专注修行变成明清时候仰赖供奉的“饭僧”,佛寺中就增添了民间香火旺盛的其他形象。
后来佛教在这一带更加衰落,民间只见居士多而僧人少,连重泰寺也只是几个居士在值守,大部分时间都非常安静。

重泰寺(航拍) 岳 苏摄

对于蔚县来说,这草地上的半截无人认识的石幢犹如一个隐喻——这众多古堡、古建筑、壁画、石刻,虽少人关注,价值却终究难以湮没。

神也不容易

蔚县的寺庙多如牛毛,清末时候,除了佛家寺院之外,其余种类的庙宇还有2400多座;此间保存的明代壁画也数量极大。
如果不是这里壁画太漂亮,这个小小的寺庙不会引起任何关注。
大部分庙都在古堡里面,众神像开会一样各占一摊,观音、关帝、龙王、老君、孔子、财神、娘娘、玉皇大帝、玄天上帝……有的是气派的大院落,有的是小小的一间屋,有的是墙上一个神龛,还有的几个神挤在一个屋檐下,美名“众教合一”。
虽然众神其乐融融,但几乎每个古堡都有一个统领式的庙宇,那就是北端最高处供奉玄天上帝的真武庙,这大约是建堡之初的原始配置,没有北门而以一个高大的庙宇置于北墙之上,这个形制与蔚州城的玉皇阁一模一样。

寺庙壁画 胡时芳摄

既然有神,就要供着,敬神的一大方式,就是给神唱戏。
每个古堡都有戏台,比较标准的配置是在堡门之外,正对堡门,但这不绝对,有的堡里有四五个戏台,每个戏台给某个固定的神表演。
有些特殊的戏台很有意思,宋家庄有个“穿心戏楼”,跨正路修建的,唱戏的时候搭个大板将路拦起,不唱戏就收起大板,骡马通行。

宋家庄村“穿心戏楼” 王爱军摄

代王城“三面戏楼”

我在代王城时,还见过一个“三面戏台”,戏台的三个方向对应三个神庙,演一台戏可以众神共赏。
那个戏台只有一面后墙,墙上贴着褪色的纸,毛笔字写着某某是地主,某某是中农,某某是贫下中农,那字纸好像去年刚刚张贴的一样,哪像在墙上贴了半个世纪呢?

我还曾在另一座寺庙的墙上见到更早的字迹留存:民国时期曾将那座庙充作学校,一条小廊的墙上贴着当时的成绩单,字是匀整的小楷,按成绩高低排列,看下来姓薛的学生最多,最后的落款时间是民国八年。
目前留下的并不完整,被撕掉一些,露出下面贴的另一张成绩单——对排名靠后的学生来说,这成绩单贴了近百年,真算是个难以翻身的噩梦。

由于堡里的神太多,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见久了也都成了百姓的自家邻居,要是有求于哪个神,出门左拐去打个招呼就行了,就连给神唱戏也成了娱乐自己。
我听说过的最倒霉和脾气最好的神是龙王,他管的摊子太重要,要是哪年一旱,人们就开始给龙王唱戏,求他下雨,可要是还不下雨,就抬出龙王放在太阳下晒几天,让他自己尝尝天旱的滋味。
就连位置最核心的玄武上帝也会受到戏弄。
在民间社火中,丑角“老妈子”和“老王八”拿着大扫帚互相追逐,引得看客十分开心,这两个角色居然就是玄武夫妇,大约人们是体谅玄武君平日太寂寞了吧?

古堡内的孩童 程 序摄

表现民间信仰的小戏往往带有这样的喜剧色彩。
许多民间戏曲保留了大量的上古宗教仪式、乐舞成分,即使大家对宗教本身已经没有清晰的概念,但热闹流传了上千年的的戏曲,已经用一种更鲜活的风格,让遥远、质朴的信仰在今天的大地上留存。

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蔚县剪纸

(任玉德)

传统民俗社火活动“点杆” 王志刚摄

名角的暮年

蔚县是个无可争议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县,除了人们最常提起的蔚县剪纸与暖泉镇的“打树花”外,我们这次寻访的“拜灯山”算是一样重头戏。
“拜灯山”是一种唱戏之前的仪式,每年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将很多小油灯摆成“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等字样,人们拜了灯字之后才开始唱戏。
我们来到蔚县东南部南山脚下的上苏庄,来了解这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仪式。
村支书很乐意跟我聊“拜灯山”,因为这当地重要的文化项目,现在每年会有多场表演——可惜的是,拜完灯山,唱的只能是皮影戏了。
我有心找个唱戏的老人聊天,村支书想了想,说,很多人都去世了,现在还在的有两个,也都八十多了,一个是青衣,一个是“胡子生”,你想找哪个?

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上苏庄村“拜灯山”

朱黎明摄

——有什么区别吗?

——“胡子生”就是老生,一把长胡子的;青衣是男人唱女子,庄里那个唱青衣的,当年可是“万人迷”……

——哦,那就找青衣吧。

青衣独居,我们到时碰巧不在家。
我和村支书在柴门边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位老汉拎个装麻油的塑料桶,从街远处晃过来。
“就是他了。

我小有激动,想看看这个风光一时的名角。
他却是个普通老汉的样子,打开柴门的当口,村支书跟他闲扯:当年我爹跟你一块唱戏,他活到七十八,你今年八十二了,你比他多赚了四年。
嗯嗯,是啊。

古堡民宅的门栓

一个小黄狗早就按捺不住,开门的一刹那颠了出来,围着我们亲热不休。
院子狭小破败,堆满杂物,然而中央一株小苹果树正在结果,满树红果儿垂下来,光彩照人。
老汉坐在炕头给我讲他的学戏经历,也许是不常说起这些,他常常说错年月,一错就能错十年,幸得村支书给他矫正,才渐渐说得清。
又讲怎么做村里戏班的总导演,怎么把位置让给别人,怎么种地,怎么在大雪天进山打柴……我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听他絮絮叨叨,想着他是秦香莲、王宝钏、祝英台的样子。
而这都已是尘封往事——当年表演的剧照如今早已荡然无存,老人嗓子也早已“开不了”,多年前的演艺生涯几乎没有下一点痕迹。

大固城残存堡墙 郑永康摄

为了纪念这次相遇,我把他请到院里,让他站在苹果树下,揽住小黄狗,我端端正正给他拍了张照片,连着那一树红果和小狗。
当我离开他时,苹果树上一大半的果子已经被他摘下,塞到我手中,院子里顿时黯然。

“北方戏剧活化石”蔚县秧歌 冉志刚摄

蔚县的众多戏台,孕育了清代以降众多的唱戏人。
他们大部分唱晋剧,有些人是村里的,有些是外地请来的戏班子。
除了唱戏人还有各种乐手,大家管乐手叫做“鼓匠”。
这位名叫田作的青衣老人在1950年代学戏时,是在西合营镇的“蔚县新生晋剧团”,如今他几乎记不清来自河北涞源县的老师的大名,只记得艺名是“眼子旦”,想那眉眼流转之妩媚,半个世纪来仍让学生记忆犹新。
如今的上苏庄,过年请戏班唱戏仍是村支书的重大任务,要是哪年请好的戏班子爽约没到,村里老人们会很失望,支书简直没法交差了。

看不完的传说

在蔚县北部涌泉庄的北方城中,我找到了一处形制最标准的古堡:它形态方方正正,堡门正对戏台,门后面一条直路,沿路一直登上高处的真武庙,两侧房舍对称铺开,连堡墙的拐角都是90度的,真是个完美标本。
堡里住的人却不多,现在只剩了80多人,大多是老人。
这也是我见过的大部分古堡的场景,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
我曾问上苏庄的村支书,为什么不修修房子住在古堡里,他就笑我不懂,修房子比盖房子还麻烦,建个新村多容易,上下水也都是新设施!

有一次爬上一截堡墙,眼前是两个世界:堡里完全废弃,房屋倾塌;墙外新居连成片,砖墙红瓦。
搬离古堡是近些年的倾向,可是新生活一旦开始,没有人能阻止,以后,古堡里的人会越来越少。
摄影师们喜爱活的古堡,但古堡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它们已经变得越来越安静。

在看到古堡,或其他一些更古老的生活方式时,或许我必须学会放弃这样一种想法:以一个外来者的眼光,来欣赏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认为其价值在于遗世独立、恒久不变,并且惋惜它被现代文明所侵袭。
对于这里的居住者来说,这种对于传统的“忠实”决不是一个文明中最有生命力的部分,而恰恰是最沉重和难以改观的部分。
他们既要守住“传统”的珍贵价值,又要在新世界里寻找自己真正喜爱的生存方式,当二者不能兼得时,往往“传统”是需要被放弃的。
只有外来者会哀叹它们的失落,因为外来者不需要对这种生活方式负责。
当一旦出现“传统”被放弃的关头,一直被认为对“传统”有巨大侵犯性的旅游业,将有可能作为接棒者来挽救传统形态。
用新兴的旅游产业来挽救一个地方濒临消失的传统文化,这在全球都不乏先例。
但这样的选择就像在“拯救”与“破坏”之间走钢丝,非顶级高手很难做到;即使做到,成败评价也很难停留在一时一世之间。

在蔚县,旅游之风已经渐起,但短期之内还不可能蔓延到每个古堡。
我们可顾不得这么多,因为让人兴奋的地方还是太多了。

蔚县中部的西大坪古堡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兴奋之地。
堡建在一个名叫凤凰台的高台地上,紧邻109国道。
我见到的照片都是摄影师登上台地,在堡的正对面拍摄,已经撼人;而我这样远观,地势尽收眼前,见那古堡直面下方要冲,既高且险,巍峨矗立,像一个扼守要处的天神。

西大坪军堡 韩宝珠摄

西大坪是一个椭圆形军堡,堡墙要比普通古堡高大宽厚得多,没有砖砌堡门,只有一个土洞小门供人进出,要进去还要先登上一段斜坡地。
发布组一行一起爬上土坡,钻进古堡。
堡里是一片青草地,这里从来都没有房子,而是在古代被兵士用来扼守道路、监视来敌。
在土匪横行的年代,旁边的村民也会全部搬进来住。
我站在堡墙面对道路的豁口上,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
堡墙是夯土制成,我触碰时不免小心翼翼,生怕对这件活生生的“古董”造成损害。
一个村中老汉尾随我们登上来,看我这么小心,他就笑,说,你看那边,有人当年造房子想取土,用炸药炸,也不过就掉了灶大的洞!

看到我“震撼”的表情,同行的另一当地朋友显得满不在乎:这算什么,还有个羊圈堡,顶西大坪六七个大!

远古的遗址 李建华摄

他这随口一说,又让蔚县“传说谱”中多了一个让我好奇的地方。

想要看遍蔚县精彩的古堡实在太难,我们在此盘桓多日,此行也终究不能无憾。
据朋友们说起,他们到过一处很精彩的古堡,过去家家都烧窑做缸,堡外是许多红色的大窑,堡里的路是缸瓦片铺的,住宅墙是缸瓦片糊的,烟囱直接是窑里烧出的排水管砌的……摄影师听后简直直流口水,可是它太远,远到许多蔚县人不知道它的存在,好像真的在飘渺传说中一般。

蔚县,北中国古今生活画卷(三)

蔚州民俗 2022-04-13 14:15

蔚县,北中国古今生活画卷(三)

撰文/范亚昆 图片/胡林庆 白怡然等

蔚县地处河北省张家口市西南,距正东方向的北京城只有200多公里车程。
虽然它在百年来籍籍无名,但走近蔚县的人会愕然发觉,北中国的古今繁华境界一直在这里留存,鲜活如初。
事实上,蔚县绝非“繁华”二字可以概括,层叠的历史不虚无、不缥缈,而是都能在地面上找到可爱的旧迹。
蔚县这片沃土,你以为它讲的是战争与和平,它其实讲的是道路与文明;你以为它讲的是繁华与衰落,它其实讲的是流逝与恒常。

暖泉:大道上有大繁华

蔚县的暖泉镇是一个大繁华时代的样本,这个时代因道路而兴起,也因道路而复归沉静。
当战争年代过去,道路给这里带来的再也不是冲突,在暖泉镇,行走的人们终于在这里聚集起繁荣。
一百年之后,如今的街巷仍然有全盛期的古老样貌,而新的生命力又开始逐渐形成。

道路与文明

夏源村有一套漂亮的《百工图》壁画,终于被我们狂热的摄影师逮到了。

村子在蔚县县城东边不远处的西合营镇,如今临着公路,没有堡墙。
与那些古堡相比,夏源村现代感强一点,所谓“现代感”,就是像中国北方绝大多数临大路的村庄面貌:公路边有一排修车铺,村子里有小卖店。
这里的戏台最“现代”,那个老戏台外面又扩了新的水泥砖石大框架,变成一个更大的舞台,上面嵌着水泥大字“夏源剧场”,这显然是1950年代以后的风格。

西合营镇夏源村关帝庙《百工图》

《百工图》画的是另一种“现代感”。
“百工”,就是各种各样的行当,每个行当像画漫画一样,画一个小格子,里面是人在干各种活,格子上再写几个毛笔小字,说明这是什么行当,比如“豆腐房”就画个做豆腐的,“沥粉局”就画个做粉条的,算下来没有一百个,大约有六十多个这样的小方格,画在一个小关帝庙的配殿里。
里面的小活计有“饼面铺”、“青菜摊”,粗手艺有“砖瓦窑”、“泥工行”,细手艺有“柳器店”、“瓷器摊”、“毡帽铺”,大工匠活有“精选木料”、“修造渡船”、“修造轮舆”,显得高档一点的有“估衣局”、“成衣局”、“首饰楼”、“分金行”,更有文化的还有“书籍斋”、“读书林”、“描画丹青”,杂活还有“游巷贸易”……林林总总的类别几乎无法尽数。

小关帝庙是清代初年建的,配殿曾在同治年重修,《百工图》应该就画在那时,小方格的画并非在追求精致,但画画的人显然很享受这些小场景的乐趣,每个场景里都有两三个小人,衣饰各异,有的在协作,有的在对话,背景的墙壁地板工具一应俱全,像一连串情景剧。
清代乾隆时期是盛世,各种行业大发展,乾隆本人曾让宫廷画师画一套《百工图》,大约各地也在效仿,夏源村这套壁画《百工图》的创意或许也是来自那一版。

上一次我来的时候,是儒雅的博物馆李馆长带我来看《百工图》。
进入村里路边的一个小破门之后,我片刻疑心自己进了个破羊圈,极其狭小的空间,院里很多的杂草,南北两个正殿土墙就剩半截埋在草里,东西配殿的壁画都是画在土坯墙的一层墙皮上,《百工图》都翘起来一截。
这个没办法,蔚县这样的文物太多,遍地都是,几乎顾不过来。
虽然“原生态”让人看着开心,不过《百工图》已经列入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的百大发现之一,现在状态不佳。
我向李馆长打听,这里下一步会怎么办呢?他说,争取按原样修复。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保留了我的担心。

这次再见《百工图》是个惊喜,仅仅一年多,小院换了结实的小木门,院里除了杂草,铺了砖地,有壁画的配殿修复了砖墙,加上了木质的殿门,整座小院的修复朴素而不刻意、不张扬,大约是个很好的保护范本。

两位摄影师大张旗鼓地开工拍摄,我托着腮帮子坐在殿门槛上等待。
平时院门是锁的,村民进不来,趁现在开了门,大家就溜进来看一圈。
一个看起来很有文化的老汉歪头躬身,给人念一个被横砌进土墙里的破石碑:大清光绪年……另外两个中年人嬉笑着辨认百工图:分金行,是做金银首饰的吧?看这里还有个当铺。
哑医堂是什么?就是兽医嘛,你看这里明明画个骡子。

画里的这些行当,简直像个大城市的行业配置,现在本地人看来也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些大约都是蔚县曾经有过的。
入清之后,满族以游牧民族身份统一天下,蔚县的边塞危机不复出现。
当康乾盛世时,全国的经济稳定发展,曾经让蔚县饱受困扰的交通枢纽问题,这时却又带来了大繁荣的机遇:这里成了一条勾连四方的商路。

蔚县守着太行山、恒山、熊耳山,三山中的道路,加上飞狐古道,这时形成了八大隘口,有了四通八达的交通网。
清政府开始允许内地商人赴塞外经商,还指定了几个出入蒙古的商贸口岸,而这几个口岸,都离蔚县不远,分别是:张家口、古北口、杀虎口、独石口、归化城(今呼和浩特旧城)。

暖泉春色

最大的一条商路出现了,它自晋中至雁北,穿越蔚州、张家口、库伦(今蒙古乌兰巴托),最终抵达恰克图和今天的莫斯科,这条路叫做张库(张家口-库伦)大道。
在这条商道上,蔚县成了“紫荆关外旱码头”。
江南的丝绸、京津的日用百货、中原的土布棉花、涞源的红枣柿子,塞外的皮毛和奶制品……此后,蔚县逐渐形成了八大集镇,商人云集时,这里怎么可能不繁华。

蔚县的第二次建筑高潮也在此刻出现,大量庙宇和戏台都在这个时期被修筑起来。
相应而生的,还有大量庙宇壁画。

我坐在门槛上想,《百工图》肯定没有画全——当时一定还有一大队专业人士游走在古堡间修戏台,另一大队在唱戏,还有一队在画壁画。

被缅怀的岁月

我们到过的最靠近飞狐峪口的古堡是宋家庄。
如果仔细一点,会发现,庄里的民宅和别处不太一样。
每家的大门都极宽,门里先有个敞亮场地,后面才是影背墙和住宅院。
这么宽的门,应该是给骡马车的进出准备的,那个敞亮场地,也是骡马歇息的地方。
这样的宅院风格,应该与骡马帮繁盛的年代相应,宋家庄有一个著名的“韩家镖局”,也是在那时应运而生。

宋家庄和夏源村壁画只是一个小样本,想看蔚县的商业繁华岁月,就去暖泉镇好了。

暖泉镇西古堡南瓮城、地藏寺

暖泉镇由三个古堡组成,镇上有个温泉,所以叫做“暖泉”。
它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壶流河西部的恒山山口,把持东西南北的交通要道,先是军事要地,后来又是商业重镇,所以在古堡建设上也都很花心思,最大的西古堡中,出现了瓮城,北官堡的堡墙里则有四通八达的地道。
蔚县出名的节日社火“打树花”就出现在北官堡。
这一带的书院、戏楼、寺庙也都出众地豪华。
有一次我站在一个戏台的二楼观众席上,发现这观众席的包间也有男众和女众之分。
这里还有一片“九连环”建筑群,我曾经进过其中的一套房子,大概有四五进院落,每个房间分工很细致,正房、厢房、绣楼、祠堂、账房、长工屋、马厩、车库、仓库、碾坊,一应俱全,屋主的先人便是清朝的大商人。
如今的主人将正房修葺了一番,换了明亮的大窗玻璃,仍然住在这套豪华大院里。

《塞北江南》暖泉镇西古堡村 刘利峰摄

我们曾在暖泉镇寻找《百工图》里老行当的遗迹。
可是日子不凑巧,这一天是农历的七月十五日,不但晚上大家要各自祭奠先人,白天这里还有个特殊的环节,就是女婿们都要去丈母娘家吃包子,于是好多手艺人根本不开门迎客,只有豆腐坊、糖饼店这样的小作坊,因为卖吃的,还在运行着。

暖泉镇风味小吃凉粉、豆腐干

有一些属于经济中心才出现的老行当,比如当铺、银庄,《百工图》中都画过,它们是全盛时期的产物,现在已经没有人做了,但老建筑还留下来,有的门口挂个牌子,有的不用挂牌就知道是清末建筑。
我们沿街看到当铺、染衣坊、银庄、百货店,那当铺如今是个白事店,门口放了花圈架子,里面堆满出租的桌椅板凳;染衣坊变成了民居;银庄只剩了门面墙,里面是个荒芜的小花园;西洋风格的百货店依然是百货店,只不过,在一个一百年前的百货店里买杂货,估计外面很少有人遇到过。
如果与镇上人聊天,问他们祖上的行当,大多是手艺人。
镇上有个胖干部小刘先生,他的爷爷在抗日时期已经是镇上的干部,但小刘先生说起祖上,依然说,“我们家是做青砂器的……”

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打树花》 李 江摄

小镇正在向旅游景点发展,在新建的仿古店铺间还能找到不少古旧建筑。
有个古玩店,我们进去看热闹。
店铺看着挺大,其实里面卖的都是小东西,没有任何夸张离奇的内容。
窗台上放着一排煤油灯,墙上挂着官帽缨子,柜台里是小首饰、小碗、老印章、旧鸟笼、铜鞋拔子、没有钥匙的银锁、赛璐璐的眼镜,锡酒壶,不知道用在哪里的木滑轮,等等。
在大城市的古玩店铺和古玩小摊上,所有的东西都来路不明,几乎没有背景信息,但这里不一样。
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来自暖泉镇或附近,这个小古玩店,就成了一个世俗生活博物馆。

暖泉镇旧物地摊

有一种小铜铲,像是沙僧用的日月铲,只是像个勺子那么大,做工很精细,柜台里放着好几只。
见我不解,当地朋友及时解释:这是过去妇女的日用品,她们梳头时先用篦子篦,然后再用铲子铲,这样就能保持头发的洁净……

我听说过篦子,没听说过这种小铜铲,即使这不是暖泉妇人的专用,也足见她们的细致——商业文明所烘托起来的,往往首先是人们对物质的更高追求。
店主看我们瞧什么都新鲜,就开始夸赞他的东西,但是不像店家在夸卖品,而像个收藏家在夸藏品:过去的人品味高啊,你看这赛璐璐的眼镜,是当时县里专门的商店做的,眼镜腿这里可仔细,现在可做不出来了;你看这火镰上还包着做工这么好的牛皮套,多漂亮!

大家都在缅怀这种古老的丰富与繁华,因为它在这里消失很久了。

静止与流动

有一次我在宋家庄溜达,信步进了一个院子。
院里很安静,仿佛没有人在。
我细细看完影壁墙,一转身就看见正房,檐下大面积的木雕精细完整,让人惊叹,却已经破败,随着房屋接近倾塌。
我置身于一派清末民国的富庶中,却眼见得这一百年除了老去没有别的变化。
许多许多宅院都是如此,既让你看到一个时代的完美,又让你看到这完美仿佛在某一刻戛然而止,此后便是漫长的荒颓。

沧桑的堡门

蔚县的历史总与道路有关,这“某一刻”的静止也是如此。
事情发生在1909年,京张铁路开通。
蔚县背靠的最大国际商埠张家口到北京有火车可以通达,来自华北的商人出于成本,纷纷选择从华北平原抵京,然后乘火车西来,进入张库大道,蔚县恰恰处在被绕开的位置。
此后20年,先是蒙古共和国成立,继而国民党政府与前苏联断交,当时在库伦、恰克图经商的400余家中国商号全部被当地没收,张库大道不存。

蔚县一下子安静下来。

可是谁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暖泉镇的街角总有点鲜花,正是好季节,紫茉莉和大丽花都在开花。
胡先生找到一个他熟悉的豆腐坊,兴致勃勃去拍照。
我和小白发现街角一个很简朴的剃头店,它的门面实在是很漂亮:门口一丛鲜花,窗下两个八哥鸟笼。
我们便进去看人剃头。

古老的理发店

店铺很小,东西极简,只有一个剃头椅,旁边就是个硬炕,有些杂物被一个布帘子罩在后面,主人是个梳背头的白发老人,正在给一个光头老人修脸。
他不看我们,专注于自己的活计。
我沉默看着他干了一会儿活。
这样简陋的一个小屋,哪怕地板也只是凹凸不平的砖地,很奇怪,却有一种惊人的洁净与精神的感觉。
我终于发现,洁净也许源自屋里简约干净,精神则来自老人本身:他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服饰简单但庄重,显得非常讲究。

我不是第一次在蔚县的老人身上获得这种信息。
头一天车在县城里走,那些门户和小店在窗外略过,有一个坐在门口乘凉的老妇人被我看到,她是个普通妇人,房子也是巷中小户,乘凉的样子也太普通,但她穿了一件很讲究的罩衫,剪裁恰到好处,颜色介于粉紫与藕荷色之间,是一种既婉媚又端庄的颜色,给我印象很深。

后来我又在暖泉的一个糖饼店里,见到一个做饼婆婆,戴着细致工整的首饰,有着异曲同工的洁净、从容的气质。
她甚至用一种少女样的神情与我讲普通话,口音让我误以为她不是本地人。

元代工部尚书王敏书院

他们不像处在封闭的北方小镇之人。
当物质繁荣达到某种境界,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人的精神层面的表达,这时也许已经看不到物质奢侈,但某种气质比物质还要奢侈。
我不能说,自己印象深刻的三位老人是蔚县或暖泉的代表,但是那段曾经繁盛的生活,也许真的在某些人的骨子里留下可以传承的印记。

据说,新开的张石高速,又会让蔚县重新忙碌起来。

(文章选自《中国国家旅游》杂志,部分插图来自网上,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删除)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点击这里给我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