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身处另一个星球(打到着火身处星球天亮)

摄影并文/程雪力

采访/陈忠欢、高益涵

从开始拍照,我就喜欢上了冬季,总感觉万物经过春、夏、秋的洗礼后,到了冬天会变得更加真实。
那些枫叶枯萎、山花落败的画面闯入镜头后有种难于言说的美感,也许是山林没了鲜花和绿叶的掩盖才让我有机会看清自然的本质,也许是赤裸裸的树干给人一种敢于面对现实的勇气。
坐在电脑旁,打开从云南老家寄来的普洱茶,顿时香气扑鼻而来,这是战友分别在春、夏、秋、冬采摘的。
而此时,我在成都喝着冬季的茶叶,却想起了四季的过往。
这是忙碌而疲惫的一年。
我们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除了 3 次 6 级以上地震救灾外,几乎都在打火或准备打火(是消防员们对灭火作战的一种叫法,编者注),从四川到贵州,从重庆到湖南,从冬天打到冬天。
甚至在日常写作时,我会敲几个字,睡几分钟,再敲几分钟,睡一个小时,闹铃实在叫不醒我时,就让战友轮流隔一段时间叫醒我一下。
就连这篇文章,我都是从 7 月份拖到了 12 月份才完成。
但,2022 年总算过去了。

今年的第一场火是在甘孜州九龙县打的。
那晚月亮很圆,山火很大,我们一直打到山顶才突然停下来。
当时,有那么几十秒钟,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另外一个星球,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名摄影师,是一名消防员,感觉相机就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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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我曾去过大兴安岭、川藏高原、热带雨林……走过万水千山,打过 146 场山火,但我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景象:我的脚下是绵延起伏的山脉和茂密的原始森林,近处山火燃烧,中间烟雾缭绕,远方雪山相连,皓月当空。
这是我唯一一次不想按快门,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就在此刻,一道光打在我的后背上,划破了暗夜,我转身才发现“暖洋洋”的太阳从后面的山头冒出来了,如梦如幻。

2022年,四川甘孜,月光下的两名消防员。

2022年,四川凉山,绿皮火车上的一束花。

一觉醒来,我在凉山开往成都的绿皮火车里,看见一束鲜花摆放在一张陈旧的餐桌上,一块半透明的窗帘模糊了远方的蓝天白云。
一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样的景致吸引,直到记忆的碎片不断与时间重叠后,我要拍的内容自然而然涌上心头。
此时除了鲜花,其他物件似乎都被时间淹没了,而我的记忆反而清晰起来,一下子想起 15 年前,我们一群“新兵蛋子”在那辆绿皮火车上迷茫又傻乎乎的样子,充满了生命力。

后来的每一年,我们至少要坐一次这趟火车。
只是当年从云南坐火车过来的战友有的退伍了,有的牺牲了,就连这趟绿皮火车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退出历史舞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只要进入大自然,拍照片就像条件反射一样信手拈来,而面对崭新的都市,就感觉不知道怎么拍照了,直到拍完这张堆满时间和记忆的照片后,我似乎意识到自己应该拍什么了。

在摄影的路上,有时候我也会困在原地,找不到方向时,就会给摄影家韩磊打电话。
第一次见到韩磊是他在课上分享自己拍的照片。
说实话,我刚看他的照片时,心里嘀咕:这拍的啥啊?看几眼就不想往下看了,可几个朋友总给我讲他的照片有多好。
我实在忍不住,就像在鸡蛋里挑骨头一样逼着自己反复挑他照片的毛病,然后再去反驳他们。

有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照片突然吸引了我,像一口深井一样很难看到底,越看越耐看,藏得很隐秘。
倒也奇怪,他拍这些照片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且是在北方拍的,按理说不应该让我唤起小时候的记忆,但这批照片就是让我想到了童年。
后来,他成了我人生中一位重要的摄影老师,我很感激他。
这几年,我拍完照片就发给他看,他打趣地说,看我的照片比看谁的都多。
我有一次向他抱怨工作和爱好很难兼容,他说“没有能力的人只能完成工作,有能力的人可以把任务拍成艺术。

韩磊教会了我很多非常具体的办法来突破局限,大到摄影理念,中到方法,小到器材。
他去年在电话里说“照片全部看完了,器材也重要,建议换台中画幅相机看看适不适合我”。
年初,我尝试使用了富士的中画幅相机,这一年都带着它去拍摄地震和火灾现场。

8 月份,我们去了川渝黔扑救山火,当地气温连续好多天突破 42℃,一路折腾得够呛,还好富士的中画幅相机顶住了 61 年来最强的高温天气。
我们所坐的应急车可加 120 升汽油,但加到 80 升的时候,总是频繁地“跳枪”,车内显示温度是 47℃,可想而知我们接近火线时,至少达到 70℃以上。
满电的无人机在火场飞一会儿就没电了,卫星便携站在寻星的时候会卡死,图像单兵图传设备经常出现死机,手机用着用着就自动关机了。
好在我的相机屏幕上虽然提示达到高温上限,却依然还可以拍照。

在四川,一个漆黑的暗夜,我坐在应急车里看到一个特别的画面:一盏微弱的路灯,照着一辆停放在路边的越野车,远处是一场即将烧过来的熊熊烈火。
从看见到按下快门就两秒钟时间,相机在手动挡上,没调光圈快门举起来就直接拍了,虽然虚了点,但我很喜欢这张照片。

2022年,四川广安,山火前的路灯和汽车

2022年,四川广安,火烧迹地边的几只羊。

上山打火前,一个村民家的羊在火灾中走掉了,她到处问我的战友有没有看到,让我们帮她找。
火灭了之后,一群山羊慢慢地走了出来,在火烧迹地与绿色森林的交界处,我们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我们,持续对视了几分钟,山羊重回了山林里。

后来去了重庆,拍一张照片的功夫,山火瞬间爆燃,战友们赶紧又跳起来灭火,之前他们躺下的时候,因为太热就把衣服脱了,现在又得赶紧穿上。
我抓拍的一张照片,从画面上来看,他们好像在跳舞一样,这种姿势甚至感觉有点优雅,但实际现场是准备灭火战斗。

在四川泸定地震中,我带着我的富士相机从直升机跳到震后的湾东村危房上,拍摄到了停水停电停网的孤岛,腿没软过,心没有虚过。
可在大渡河畔搜救山体滑坡埋压人员的那天夜里,余震导致滚石不断往下砸,天上还下着雨,有时候出现滑坡,挖掘机被迫动一下、停一下。
我的双腿开始发颤,一种微弱的渺小感和巨大的无力感油然而生,眼睁睁看着雷达生命探测仪显示屏上的指示标从绿色一点一点变成了红色。
最后这些为他人修路的人还是倒在了自己修的路上,而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像被钉子扎进身体一样,钻心的疼。
震后的中秋夜里,我的战友坐在消防车上,抬头就能看到明月,低头也可以看见故乡,但就是看不到在地震中受重伤的妈妈……那些天,他一边救援一边想家人,母亲还在 ICU,父亲让他回救援现场,说医院留自己一人就够了。

在湖南,我们打了7天7夜的山火。
我的战友倒在异地,牺牲在他乡。
如果没有这场山火,我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到这里。
写这场山火的时候,《冰点周刊》主编从玉华老师像家人一样随时提醒我:要克制!
要克制!
可我还是很痛苦,写着写着眼泪就掉下来,我努力收住眼泪,收不住的时候就会崩溃,只能悄悄地钻进被子里捂一会再写。

冰点特稿《带兄弟回家》发布那天,我接了一整日的电话和微信,都是“流着泪看了好几遍”“感动致敬”之类的话。
有几个陌生电话让我很久都没能平静,其中一位陌生女士在电话那头哭着说:“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谢谢你的战友,我被鼓舞到了,我要鼓起勇气走下去。
”我不知道这位女士这一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对生活如此失望,可我在电话这头已经感受到她的艰辛与不易了,就像我的这一年,有时候也会患得患失,但只要想想倒下的兄弟,就不会那么纠结了,因为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我往前走。

记得有人说过,人类最伟大的品质是勇敢。
但我却发现自己有时像个懦夫,越来越胆小,我希望自己能通过这些影像和文字捡起丢掉的勇气,至少不要那么懦弱。

2022年,重庆大足,燃烧的山火。

2022年,四川阿坝,湖泊里的阳光。

2022年,四川盐源,消防员的手。
2022年,湖南新田,消防员的灭火头盔。
2022年,重庆大足,正在燃烧的山火 。
2022年,四川甘孜,雪山下的火烧迹地。

2022年,重庆大足,打完火后的一群消防员,远处是城市。

2022年,四川泸定,一只小狗在消防员身边。

2022年,四川九龙,火场上的民兵。

2022年,四川邻水,一名在火烧迹地旁的消防员。

2022年,重庆大足,一名消防员正在观察夜间火势。

2022年,湖南新田,燃烧的山火。

2022年,四川甘孜,夜幕下的雪山。
2022年,四川甘孜,看守火场的消防员。

2022年,四川西昌,准备合影的新消防员。

2022年,四川凉山,准备演出的女孩。

2022年,四川凉山,正在跳舞的女孩。
2022年,四川成都,两名在训练的消防员。
2022年,四川凉山,一名坐在训练馆里的消防员。
2022 年,四川九寨沟,一棵长在湖泊里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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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力

消防员,摄影师,1988 年出生于云南建水,现生活在成都。
就职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写作里森林灭火比较好的,森林灭火里比较会拍照的,代表作《待到山花烂漫时》《带兄弟回家》。

编辑/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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