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给父亲占了块坟地,结果父亲没有活到六十岁
在故乡,一年有三个重大节日,是必须上坟的,一个是清明节(准确说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寒食节),一个是农历七月十五(俗称鬼节),第三个就是大年三十。也有冬至上坟的习俗,算不上节日。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是非常重视祭扫祖坟的,这几个重要的日子一定带着我们去村子后边的山上(俗称北山)公墓里上坟。长大后才知道,爷爷自己是单传,父亲也是单传,但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就是弟兄四个了。爷爷的父亲埋在了一块风水宝地上,才出现了人丁兴旺繁荣景象,所以上坟不马虎。
爷爷上坟总要带着我们弟兄四个一起,有时父亲也一起来。在爷爷的认知里,男孩子是必须知道自己的祖先埋在哪里的,所谓香火,就在这一个一个的土堆前,随着纸钱和香烛的燃烧,非常直观地展现出来。上坟是个大事儿,提前采购烧纸,做菜,至少四道菜。纸钱是买来的烧纸,在家里用印模“打印”出来,一沓一沓错开打卷儿,然后分别捆起来。到了坟地,爷爷把祭祀的过程演示给我们。摆上供品,点燃纸钱,把酒盅里的把白酒洒在祭桌前。小时候不以为然,态度不端正,嘻嘻哈哈的,经常惹来爷爷的责怪。

后来爷爷老了,腿脚不好,上山有点吃力了,就让父亲带我们上坟。父亲也是如法炮制,把全流程搞下来。为了帮助先人建立好的人脉,通常也给邻家的坟墓前送上一张两张的纸钱,略表心意。这个细节也是爷爷传授过的,全村共用一个陵园,活着是邻居,死了也基本上没有分开太远,互相关照是难免的。父亲是教书先生,对这些封建迷信活动有点排斥,年轻时候总是能推就推,但是随着他的年龄增长,也慢慢地顺从了爷爷,到了应该上坟的日子,也会主动做筹备工作,到后来,主动全盘接手这个责任。
事变发生在1999年。父亲60岁退休前夕查出了肺癌,三个月就去世了。妈妈悲伤之余,请“大先生”看坟地。不看不要紧,一看出事了。因为在爷爷的父亲的坟墓,一直有一个比较小的土堆,每次上坟都要在这个土堆上烧一点纸钱,表示是一个“有主”的坟墓。
爷爷告诉大先生,就用这个土堆吧,大先生纳罕:这不是有个坟嘛,挖了别人的坟不好吧。爷爷说,不是真坟,是假的,这地方风水好,几十年前我就占下来了。也就是说,爷爷提前父亲预订了一块坟地。为了不让别人怀疑,也添土,也烧纸,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如今父亲去世了,爷爷揭开了谜底。大先生大惊失色,不敢怠慢,赶紧跑下山跟妈妈汇报了这个情况,然后添油加醋,说人不到六十岁怎么可以修坟墓。这还不算,还逢年过节去上坟,这不是在召唤活人吗,怪不得没活到60岁。不光大叔不长寿,你的四个儿子也危险!
我没有在现场,但是听说妈妈号啕了。悲痛欲绝的时刻,又出来这么一当子事儿。赶紧压下愤怒和悲伤,请教大先生怎么办。大先生出了主意:让爷爷亲自去把那个小土堆平掉,把一根7寸长的桃木棍子砸进中心位置,然后杀一只大公鸡,把鸡血淋在桃木橛子周围……这算是彻底破解了。
一通折腾,天翻地覆,父亲的坟墓当然不能修在爷爷占领了几十年的那个地方,在一百多米外的地方选了个好地方。村里的风水先生看的,确实好地方。背山面阳,有太师椅的形状,最重要的是避开了水脉,挖了两米深依然干爽。父亲安葬之后,妈妈每次想起爷爷做的事情,都是怒不可遏,很多年耿耿于怀,直到十八年后爷爷92岁了,到了生命的结尾,妈妈才略微有些释怀。
我也多次劝说妈妈,不要听大先生的封建迷信,胡说八道。魏忠贤还有生祠呢,南方孩子一生下来就修坟呢。妈妈说,我是老百姓不跟大干部比,我是北方人不跟南方人比。一个地方一个风俗,你爷爷个老不死的做得不对。后来父亲去世10周年、20周年的时候,我提议给父亲做个塑像,放在已经弃用的后院堂屋里,算是个纪念馆吧。妈妈也是反对:他们已经在北山安身了,你再把他们请回来。你高兴,邻居怎么看?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五年前,鲁南高铁路过北山脚下,正好把村里的公墓征用了。有一点点拆迁补偿。村里在更加靠后的一个山窝窝里修建了公墓。这一次是水泥的,不起坟。水泥地面上留下一个二尺见方的坑,把骨灰盒放进去,上面盖一块石板。墓穴前边立个碑,写上先考先妣云云……整整齐齐的,占满了几百平方米的山坡。过去分散的家族得以聚集在一起,上推5代,基本上能把各种辈分、支系关系梳理清楚。再往前推,就啥也没有了。
据说祖先的骸骨是不能见光的,所以迁坟的时候,村里人都是凌晨上山,点燃火把或者汽灯,把祖先的骸骨挖出来,红布包了,装进骨灰盒,抱着往山上走。一直干到天亮,阳光四射,有人想起打一把雨伞,勉强遮一点阳光。其实没什么作用,就是个心意。总之,那些日子,山坡上人声鼎沸,去世近百年的死者与生龙活虎的后代子孙,发生了时空重叠,大家有说有笑的,并没有多少悲伤。我驱车700公里回去参加了这个盛大工程,感慨生命的脆弱与顽强,家族的兴盛与衰败,所有的活人,不论你走得有多远,都会有一天,会到这里集合,成为别人上坟的偶像。
20230404寒食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