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坡村口“关中忙罢艺术节
“忙罢艺术节”,是2018西安美术学院实验艺术专业师生发起的一系列乡村艺术项目。“忙罢”并不是一个生涩难懂的艺术词汇,相反,它脱胎于关中大地多年来的传统习俗“忙罢会”,农忙时耕种收获,农闲时喜庆欢聚,分享劳动果实,是大家的共识,每年夏收后,关中农村有很多民间会社活动。
陈猛是土生土长的蔡家坡人,他曾是这个村的村长,见证了“忙罢艺术节”从无到有的生长过程,参与了大地艺术创作的细节,目睹了这个艺术节如何改变了当地人的生活。

“没想到我们这地方还能搞艺术节,我们农村也能这么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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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下的“后浪”
连续一个月,崔凯敏骑着电动车戴着草帽,来回往返于4个村子,看学生们的作品完成进度,统筹艺术节场地布置,有时还要去镇里开会。他是西安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的一名老师,也是第三届“忙罢艺术节”的负责人之一。
▲壁画创作 图/张杰
眼下美院师生们正筹备的,就是第三届忙罢艺术节的内容之一——画美乡村壁画实践,用画笔在蔡家坡村、栗峪口村等各村角角落落描绘着心中的美丽乡村。
鄠邑区石井镇的蔡家坡村、栗峪口村、 栗元坡村、下庄村,是今年“忙罢艺术节”的展览场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背靠秦岭,处于终南山脚,充满关中风情。
农村的广袤和天然,是身处城市的师生们不常见的,因此,脱离城市在村里动辄就是十几天的创作,更像是个苦差事:辛苦、炎热、充满挑战。不过,正是因为作品与自然的高度结合,以及空间上不受限制的创意,也让学生们获得了“全天候、沉浸式”的艺术创作体验。
▲赵士博正在创作《后浪》
实验艺术系的大四同学赵士博,独自一人在一面长达230米的墙上,用红黄蓝白黑五色,作了一幅形似波浪的画,取名——后浪。
鲜艳的画带夹在麦田和秦岭之间,十分壮观。
实际上,除了作品,学生们在乡村获得的更多。
“当时赵士博想问村民借电动车,就给村民买了5块钱的蒸馍,这两天一直骑着去画画,”崔凯敏说,乡村艺术实践,不仅是锻炼艺术创作的能力,更是锻炼学生的观察交流能力,“过去的教学太局限于课堂里,作为老师,应该让学生学会和社会接轨。”
崔凯敏一直感慨,艺术不好教,因为艺术的表现形式太多了,而“忙罢艺术节”的筹备过程,却是一堂实实在在的社会实践教学课。
在这里,或许都不需要老师,学生自然而然就能从中得到启发。
▲制作墙绘中·蔡家坡
比如现在他们会知道,一天当中最适合画画的是早上,因为正午的阳光太刺眼,而傍晚的光线过于暗淡会影响他们对颜色的判断,比如他们除了绘画,还学会了与人沟通、协作,再比如,他们会知道艺术形式的落地,需要经历哪些过程。
此刻,他们正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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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好像还不错?
由于长期“驻扎”蔡家坡村,崔凯敏和不少村民混了个“脸熟”,有时候一天工作结束回宿舍,村民们看到了还会打招呼:“呀,崔老师忙完啦!
”
这样的亲切,也不是天然就存在的。
▲学生们骑电动车出发去画画 图/张杰
第一届艺术节刚开始时,实验艺术专业的学生们要挨家挨户敲门,向村民解释什么是艺术节,可不可以借用工具、电动车,或是人力援助,在麦田里做装置艺术,需要向村民征求用地许可。
对于学生来说,这是一个很特别的过程,因为比起工作室或美术馆,更难进入的是别人的家里或者麦田里。
▲忙罢艺术节的“粮食计划”
2018年筹备第一届关中忙罢艺术节时,西安美院的师生们付钱请一些村民来割麦子,没想到收割到一半要加钱,6个女研究生看到这种情况,挽起袖子就说:我们自己来!
1亩多的麦子硬是自己收割了。
“当时村民就服了!
”崔凯敏回忆,围观的村民不好意思,也上前帮忙,“我们通过劳动,用村民的方式和他们交流,他们是能接受的”。
了解土地、审视村庄,与村民聊天、共处,正是这样,学生们对当地的生活有了本质性的了解,他们将对当地生活的敬意传达给了村民。渐渐地,村民们也感知到了学生的真诚,开始接纳、帮助他们,为学生提供一些物资、场地支持。
▲小朋友在麦田作品里玩耍
2019年前后,蔡家坡村的村民都喜气洋洋。
配合艺术节,村子做了很多改造,路重新修了,房子翻新粉刷,厕所改造了,全村通天然气提上日程。
艺术节期间,村民足不出村,就能看到以往只在电视里见过的交响乐、艺术装置,村里甚至有了美术馆、剧场...丰富的文化生活让村民感受到了艺术节带来的改变。
村民们开始试着去想:嚯,这艺术还真的不错呢!
▲乡村电影放映季
早在前两年,师生们还需要向当地人解释清楚,“为什么要在我的地里放你们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我的村子里搞交响乐?为什么要动我的房子?艺术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现在,这样的质疑和追问就完全不会有了,甚至5月开始,村民们就准备好了迎接西安美院的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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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麦就是艺术
今年6月,第三届“忙罢艺术节”终于开幕了。
武小川在朋友圈发了活动图和学生们的麦田作品,还有村民们围坐在一起看开幕式的照片,配文说:这一个月,见证太多的奇幻。
他就是“忙罢艺术节”的发起人之一。武小川还有另一个身份:西安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主任、教授。
▲武小川教授正在为学生改画 图/张杰
2018年5月,武小川、张亚谦、崔凯敏三位实验艺术系的老师带学生来蔡家坡村考察、做社会调研,“这儿太美了,尤其是麦收前后”,武小川说,艺术家就喜欢这种天然的场地,但“只是画画吗?就这样离开?我们应该留下些什么,应该和当地人产生一些联系。”这就是关中忙罢艺术节的发起动机。
长期的乡村实践是基础,2018年是契机。
▲麦田剧场的老腔表演
这一年,实验艺术系的师生们在麦田中间搭了一个舞台,“特别酷!
我们坐在麦田里,听村民唱老腔,很神奇!
”武小川说,上课上“嗨”了,就有了在麦田里办个艺术节的想法。
后来,他们果真筹备了第一届忙罢艺术节,还在蔡家坡村成立了关中艺术合作社。
如果说第一届艺术节只是一次大地艺术展的“试水”,那么第二届则有了更为完整的规模,并设置了“终南戏剧节、麦田艺术展、合作艺术项目、关中粮作项目”四个板块,这些都为后期艺术节搭建了基础框架。
▲蔡家坡村村史馆
此后两年,西安美院的师生和受他们影响来到村子的艺术家们,为蔡家坡村建了美术馆、村史馆,设计了开放式的乡村剧场,举办世界乡村电影季,重建了一系列公共文化设施,把粮食进行艺术包装,邀请鄠邑人民剧团来演出,让这个所谓“没有历史”、“没有故事”的村子里的村民开始试着讲述自己的故事,正视自己的生活环境。
▲赵海涛作品:《小小美术馆》
“关中农村有自己的文化底蕴,高校艺术与乡村艺术是一种互渗,绝非高高在上的俯视,我们并不会大拆大建,而是温和地进行在地性建设。”
相比起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艺术创作和乡村改造,武小川的初心却显得孱弱而没有野心:“不是文化扶贫,不是高雅艺术进乡村,就是和村民一起嗨起来,大家一起玩儿”。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初心和方向,在蔡家坡村,艺术才是“祛魅”的,无论是学生还是艺术家,总是和村民一起商量着做艺术。
第一届艺术节,学生们拍下丰收后农民喜悦大笑的照片,做成大大的刀旗,插在麦田中,农民看着自己的巨幅画像,第一次由衷感受到:是,我是这片麦田的主人。
今年的艺术节,本地特色的葡萄、麦田、猕猴桃……都成了壁画的主题,以本地乡贤为主题创作的壁画备受关注,这些人选是由村民推荐的德高望重的人,师生们以画报形式进行创作,只要一进村就能看到这些“封面人物”,村民们非常兴奋:看,这是我们村的人!
▲学生壁画作品:鄠邑画报
被放大的自豪感,让村民们开始重新打量自己所处的这片土地:这是我生活的地方,这是我的家乡!
艺术家们赞美这里的生活,唤起当地人的自信,给来此地的外来者以感动,这样,作品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才能把自然、文明与人之间的关系清楚展现在眼前,就像武小川所强调的:关中人配得上更有调性的生活。
▲麦田展览筹备
为乡村导入艺术,把艺术还给人民。
现在,如果你以最单纯的方式去追问,艺术作品所描绘的到底是什么?
那么来蔡家坡村走一遍,也许会在忙罢艺术节中找到一个特别的答案:人类创造的一切都是“艺术”。
正如第二届艺术节上,当地农民操着一口浓重的关中方言,自问自答:
“撒是艺术?割麦(mei)就是艺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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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全村狂欢”
半个世纪以来,艺术的展览地点都走向了美术馆和画廊,艺术家通过各种方式来尝试艺术观点的传达,但往往陷入概念冲突。“忙罢艺术节”则展示了艺术的另一种观看方式:它不只是在美术馆里,也可以在麦田中,在废弃的建筑里,在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
“将日常艺术化”,是蔡家坡村村民对艺术节的朴素理解。
4年来,一届又一届学生,无数本土和外地的艺术家曾来到这片土地,通过绘画、装置艺术作品、对乡村环境的改造,来表达人和自然、时间和历史的关系。
与传统艺术相比,“以观念先行”的当代艺术作品一直充满争论性,而在“忙罢艺术节”上,无论是墙壁上的绘画,还是麦田里的艺术装置,它们本身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最特别的,是生活在当地的人们。
▲张米雪作品《终南海》
实验艺术系的学生张米雪在乡村实践中了解到,村里的老人很少有不同于大山以外的体验,沙滩阳光海浪对于他们来说也十分陌生,于是她就在蔡家坡村做了一个名为《终南海》的艺术装置作品,以大海为背景,摆放两把沙滩椅,旁边是一把巨大的海滩遮阳伞。
村民们光着膀子坐在躺椅上看书玩儿手机,树林中看海的现场显得魔幻而意味深长,这一刻,他们是这个作品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展览现场
在蔡家坡村,艺术不再是抽象观念,风景是艺术,麦田是艺术,土是艺术,传统习俗和庆典也是艺术,土地孕育的与人类创造的一切都是艺术。
无论是务农的老伯还是家门口谝闲传的大妈,他们都毫无违和感的和这个自然“美术馆”融为一体。正如武小川教授策划艺术节最初的出发点那样,“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大家一起嗨起来”。在这场“全村参与”的艺术节中,人人都是艺术的一部分。
而更为有趣的是,艺术节激活了秦岭脚下这个沉默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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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乡村的理由
四年来,鄠邑区参加艺术节的村子数量由1个增长到4个,参观人数大幅增长,带动了当地夜市、农家乐、旅游的发展。
艺术真实地改变了当地人的生活,他们借由艺术之手,重新寻回了“留下”的理由和价值。
▲参与画美乡村:实验艺术系乡村壁画实践项目的师生合影
“以壮观的终南山为背景,把乡村体验和农业结合在一起,能创造非常多的可能性。”
2019年9月,《陕西省秦岭生态环境保护条例》表决通过,武小川开始思考,我们应该如何在保护生态的同时又能舒适生活?新的乡村生活是什么?城市美学和农村的风土人情进行融合之后,能带来什么?而三届艺术节,让他看到了艺术的带动,给乡村带来了更新层次的文明样态。
“四个村子连成一片,以点带线,在艺术节的支持下,未来可以衍生成一个文化和艺术观光线路。”
▲终南戏剧节开幕现场
当然,通过文化艺术带动乡村振兴发展,仅仅有情怀和愿望以及诸多参与者是远远不够的,它还需要很多条件契合,比如地方政府的决心与行动力,协作企业对商业价值的理解,地区文化和在地团队的匹配度等等。
但至少目前,凡是来过、看过、参与过“忙罢艺术节”的人们都相信,这个从蔡家坡村起步的艺术节,存在着改变村民生活的新可能性,无论是经济意义上还是文化意义上。
▲秦岭脚下的村庄 图/张杰
忙罢艺术节为鄠邑石井街道打造了响亮的文化品牌,以艺术为核心促进了当地文旅产业发展,值得展望的是,在探索乡村振兴的道路上,它是可以延续到未来的。
对于武小川来说,文化与艺术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忙罢艺术节”一定是一项长久且需要不断深耕的“实验”。
乡村振兴,是践行另一种生活,是生活,就不能着急。
▲麦田艺术展览现场
夏收之后,“忙罢艺术节”吸引了很多西安市民来村里打卡,一辈子都在蔡家坡村生活工作的陈猛,在村子里做起“志愿者”,介绍村子文化、组织村民艺术表演、协调村民与师生的关系。
没事的时候他会在村子各处走走转转,觉得“真干净真好看啊”。
艺术节为村子带来了周期性的人潮涌动,也对振兴当地经济产生积极影响,但陈猛其实还有更多的想法,比如:那些走出村子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至少,年轻人应该知道,他们的家乡正在发生什么,他们应该回来看看。”
作者:贝小羊 部分图片由西安美术学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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