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我,在人堆儿里钻来钻去寻找小伙伴们。我猜想刚才点鞭放炮的肯定是他们,因为小孩子总能更敏感地知晓年的临近。
寻人未果,我推开人群,跑到池塘边。
连日的天寒地冻,池塘已结了厚厚的冰,灰白的冰面在冬阳下闪晃着凛冽的光。几只大白鹅在冰上昂首阔步。偶尔会有那么一只大鹅,因走路不稳,两腿和双翅一起叉开了滑倒下去,伸着头趴在冰面上嘎嘎直叫。

仍未果,我又跑去村后晒场,那是小伙伴们经常一起玩耍的地方。如我所料,刚才的鞭炮声就是他们造出来的。要好的发小从兜里掏出几颗小擦炮送我。然后大家一起跑到池塘边上。有人出了主意要吓唬那群大笨鹅。虽然我们知道那是村里有名的泼妇大马蜂家的,但我们早已商量好了,只要她一出现,大家就分头逃跑。村里放养的熊孩子们,总有些调皮的恶作剧。
塘里,大白鹅有的将头埋入翅膀卧冰而眠,有的挺着胸脯扑扇翅膀仰天大叫,有的啄来啄去地四处觅食。而我们的到来却是它们噩梦的开始。
小擦炮是一种像火柴一样可以擦燃的细长的炮,小孩子特别爱玩儿。将其擦着后,小火焰蹭的就窜了出来。小擦炮的内里引线较长,往往引燃后会先冒一会儿白烟,等白烟变得急促时,就该捂上耳朵儿了。只听“砰”的一声,受惊的大白鹅嘎嘎乱叫,四散逃窜。着慌的大鹅窘态百出,有的撞到别的大鹅身上,有的在冰上摔倒了跐溜老远。
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后果很严重。大马蜂并没有在她经常出没的地方出现,而是突然就站在了我们身后。原来,她就在人堆儿里站着,我们一开始都没发现。这下完咯!
但见大马蜂手里挥着树条,跨着步子就上来了,劈头盖脸地臭骂起来。小点儿的孩子当场给吓哭了,嗷嗷叫着跟我们身后跑。这时候,没人记得前头说好的逃跑计划,跟着打头的孩子一道儿往胡同里钻。一群孩子就这么吭哧吭哧地一直跑出了村子,直到大马蜂的叫骂声听不见了,才敢消停下来。小孩子跑不快,我们停下了,他们还啊呜哭喊着边跑边往后瞧。马蜂窝是捅不得的。
腊月二十八九,鞭炮声密集起来,年味愈发浓郁了。这时的大人们也忙活起来,炸鱼煮肉,包饺子蒸馒头。灶房里从早到晚热气腾腾。而孩子们其实最盼望的就是看着大人们开始一种与往常不同的生活,因为这表明节日的真正到来。
当炊烟在暮霭中升起,欢乐即将开始。
一家人在堂屋吃饺子看电视时,我隐约听见了“轰嚓嚓”的大铜器声音,便开始有些坐不住,看着碗里未吃完的饺子皱起了眉头。父亲停下筷子,瞪了我一眼:“不吃完不许出门。”母亲一旁道:“不急,这才刚开始。”
饺子总算吃完了,把碗筷儿放回灶房,抹了嘴,我就迫不及待地往门外跑。母亲在身后叮嘱:“别回来太晚啊!
”我应一声,就奔出了门外。
远远地瞧见村东头有些光亮,以及光亮里晃动的人影,大铜器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大铜器是河南驻马店一带常见的民间传统音乐,源起唐宋,历史悠久。几乎每个村儿都保留着这么一套乐器,逢年过节人们就会将其搬出,临时组就一个乐队,热热闹闹地玩上一番。大铜器是我童年里最早认识的音乐,它的节奏韵律是刻进了我骨子里的。
一到过年,只要听到铜器声响,村里的男女老幼就都出来了。人们说笑间,就到了村东头。此时那里已俨然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去处。
不宽阔的场地聚满了人,大铜器乐队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最里边。小孩子个矮瞧不见里头的热闹,拼命往里钻却怎么也进不去,在外围跺脚干着急。再小点的孩子可以被他的父亲高高地举过头顶。而胆儿大的孩子会爬到高墙或树上,稳稳地骑在上面,观看里面的精彩。
大铜器正被那些乐手们有节奏地打得热火朝天。振奋人心的声音也震耳欲聋。大铜器里面有牛皮大鼓、大小铜铙、小镲和指挥的小扁鼓。通常大铜器的队形呈倒“U”状。擂大鼓的在“倒U”的顶端,两边分别是打小镲和拍铜铙的人,而中间的空地儿就是给大铜器指挥留出来的。擂鼓的卯足了劲儿,把牛皮的鼓面打得看上去快没了影儿。鼓声震天价响。打小镲的挨鼓手站着,眼瞅指挥,配合着拍出镲的声音。然后是拍铜铙的。铙有大有小,愈大愈重。村里最大的铜铙直径五十多公分,重约十八公斤,臂力不足的人还真玩不了这个。大铜器中低沉而浑厚的“轰轰”声就是大铙发出的。而在我看来,最辛苦的不是擂大鼓拍铜铙的,而是手把小扁鼓的乐队指挥。但听那鼓点,一会密若夏天的急雨,一会缓若雨后檐下的滴水。但见他手中的小扁鼓忽而在左忽而在右,他的身子也一忽儿探前一忽儿仰后。如此,完整的大铜器音乐就出来了,“轰一轰轰一嚓嚓,轰嚓嚓,嚓嚓轰,轰嚓,轰嚓,轰嚓嚓……”夜晚的村庄整个的都沉浸在这轰鸣响亮的大铜器音乐里。那热闹的声音里,热闹的灯光下,是热闹的人们。
而更热闹的还在后头。和着大铜器的轰轰嚓嚓,还有舞龙、舞狮、踩高跷、抬花轿、荡花船等诸多喜俏的节目。
村里有两条绿色的舞龙,一到夜晚大铜器响起时,舞龙也随之出现。两条龙皆有二十来米长。其身子在夜里是会发光的,因为人们在里面装了灯珠,电源打开龙就亮了起来。舞龙的表面由绿布缝制而成,绣有龙鳞和火焰,内里套着一节节竹编网筒。而舞龙最有看头的就是龙头,成语“张牙舞爪”,“张牙”在前,可见凶兽的头嘴最能摄人心魄。舞龙张着血盆大口,露着锋利的獠牙,再加上它有力的枝角和圆睁的环眼,人见了也会多几分胆怯减几寸肝肠,何况它又能“镇妖摄鬼”呢。
龙头和龙身龙尾都有人在下面撑着,而舞龙的各种花式动作则由前面拿龙珠的人指挥着完成。龙珠手将明珠上下左右地舞动。龙头紧跟龙珠,龙身重复龙头的走位,最后便是长龙摆尾。掌控龙尾的人必须身形矫健才能对付应接不暇的花样翻滚。这便有了精彩绝伦的二龙戏珠。
当人们正看得舞龙的热闹时,人群中一阵“呼啦啦”铜铃作响,一个憨态可掬的大头罗汉一手拿着绣球一手执着拂尘,慢悠悠上场,身后跟着两头活泼喜庆的舞狮。大头罗汉甩着拂尘将绣球抛入空中,俩舞狮争抢起来,煞是热闹。当罗汉想让舞狮停歇下来时,便将拂尘往狮头上轻轻一拂,好动的舞狮就乖乖地就地俯卧了。有时舞狮里的人想逗一下站在边上正看得出神的孩子,便猛地将大大的狮头凑过去,把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或慌忙逃走。而随后他明白了那是大人的恶作剧,便又跑回来,嘻嘻哈哈跟着看热闹,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惊吓。
村里老人们把这些舞龙舞狮的节目叫做玩“故事”,舞龙耍狮还只是其中的两个“故事”。还有更多精彩的小节目令你眼花缭乱。特别在正月十五闹花灯时,这许多的“故事”便在村里上演了。往往是大铜器在前开道,舞龙随后,大头罗汉跟着,两头舞狮追逐罗汉手中的绣球。舞狮后面便是五花八门的花灯队伍,有遛骆驼、踩高跷的,有荡花船、抬轿子的,有举兔灯、玩木偶猴的,还有变魔术玩杂耍的,等等,五彩纷呈,应接不暇。
这样一个彩灯队伍不但在本村表演,也去外村玩耍。有发财的户家会请他们到家里热闹一番造些喜庆,走时会送他们丰厚的红包和彩礼。收入的彩金或烟酒礼品会有专人分给出活出力的人,作为大家的辛苦钱。有时收到一大包糖块,领头的就一把一把地将其抛入热闹的人群,引得众人疯抢。我记得小时候只有一次抢到一颗大白兔奶糖。糖果融化在口里的那种幸福特别难忘。
童年短暂,这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现在到了年关,村里早已没了我幼时的那种热闹。而大铜器、舞龙舞狮,以及其它五彩缤纷的传统表演,现在也只有老一辈懂得。和我一样大,以及年长于我的青年人里头我没有见过谁会在过年时玩大铜器。而老一辈的人一年年都见老了,他们再擂不动大鼓,拍不了铜铙,舞不动长龙,耍不了舞狮,踩高跷怕摔倒,荡花船怕扭了腰。所以没人出来热闹,村里的年味就逐年淡漠了。
怀念童年,怀念热闹的年。
作者:刘东良,笔名:穗谷,现居上海,自由作家,广告行业从业者。著有诗集《水红》、散文集《河流想家》,以及各项杂文散文等见诸于《文艺报》、《读者》、《思维与智慧》、《语文报》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