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昔日那拉提(哈萨克昔日公路雪山养蜂)

那首歌很美,听着想流泪,不仅是为了王琪唱出的哀怨情伤,也是为了那拉提。
我在新疆当兵时就在那里。
虽然已过去几十年,现在闭眼回想,似乎还能看到那里的山景水色,茫茫草原,还有雪山脚下我们一手建造的大营盘。

那年我十七岁。
中苏边界打起来,一次在黑龙江珍宝岛,另一次在新疆铁列克提。
我报名参军,晚色中登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列。
列车在寒风中呼啸着向西北开去。
我们不知终点是哪里,只知道要去打仗。

列车跑了七天七夜,停在了乌鲁木齐一个车站。
带兵人说,我们到了,大家下车。
火车跑了一日又一日,潜意识中感觉这车永远到不了终点,突然到了,竟有些不适应。
下了车,外面出奇地冷,感觉寒气穿透了棉军装。
第二天换乘军用卡车又跑了两日,终于到达目的地伊宁市。

难忘昔日那拉提(哈萨克昔日公路雪山养蜂) 汽修知识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伊宁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首府。
自治州紧靠苏联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对面有苏军七个机械化师。
驻守伊犁的是陆军第七师。
兵力大都部署在新源县和尼勒克县,距伊宁市200多公里。
20团驻地在新源县的那拉提山下,但把我们二营单独派到伊宁市。
那里离边界不到一百公里,是最前沿。

当年陆军第七师驻军伊犁应对入侵

从东部沿海一下子来到伊宁这个西域边城,一切都那么新鲜。
这里不像乌市那么冷,地面积雪也不厚。
微风带着凉意,却不刺骨,感觉像是东部沿海的冬季。
街景却与沿海大不同。
房屋全是异域风格,有点像电影上看到的俄罗斯城市。
玻璃窗外加一层木板窗,漆着鲜艳的颜色。
想是夜间要把木板窗关闭。
街上跑着欧洲古典样式的四轮马车。
木制车轮包着铁箍,跑起来震天动地响。
车夫威风凛凛,一脸肃穆。
许多驴车在街上悠然徜徉,赶车人也不似马车夫那般昂然,给这座小城染上几分悠闲。

街面上男人一律黑色棉衣和长筒皮靴。
女人除了棉衣和长筒靴,还有五颜六色的长裙。
记忆中各地男人都是差不多的灰头土脸,女人是区分一地的标志。
伊宁更是如此,女子们用多彩长裙和发髻告诉我们,这里是西域。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伊宁市斯大林街

二营驻扎在自治州党校。
除了驻防,还负责伊宁市重要单位的军管。
政治运动中各派互不相让,甚至动了步枪、机枪和炸药包,只能靠军管稳定局势。
两年后二营完成任务调回那拉提,于是我有幸见识那一爿眼下被千万人传唱的美丽草原。

伊宁到那拉提200多公里,二营全靠两条腿走去。
师部派来的几辆卡车只够运货。
我们经过多次行军训练,这点路不算什么。
有次练习强行军奔袭,一夜走了70公里,到终点后全都累得爬不起来。

正值夏末秋初,天气十分清爽。
部队不紧不慢地走在公路上,沿途欣赏着伊犁河谷的大好风光。
说起新疆,都知道雪山、沙漠和茫茫戈壁滩。
伊犁却十分不同。
翻出地形图看看,群山之间有一大片喇叭形谷地,那就是伊犁河谷。
雪山融水汇入伊犁河,滔滔向西而去,千万年冲刷造就了伊犁河谷。
高山挡住了自北而下的寒风,自西而来的暖湿气流又为河谷送来充沛降水,使之成为西域江南。
这里盛产粮食、瓜果、牛羊,还有驰名中外的伊犁马。
我们沿着公路行军,隔不远就一个村庄。
路边排列着高大白杨树,时时有少数民族老乡赶着马车驴车经过。
完全不似新疆别处那样空旷荒凉,倒像是沿海乡村景象。

公路边排列着高大的白杨树

伊犁河谷东端是喇叭形谷地的尖端处,也是伊犁河的发源处。
那里的山脉叫做那拉提山。
20团营房就在山脚下。
我们越往东走人口越是稀少,天气也越是清凉,接近那拉提时竟有丝丝寒意。
那拉提山海拔3000米以上,远远望去,能看到山上的雪线。
山下有条蜿蜒河流,河水清澈见底,岸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桦林。
那是伊犁河直流巩乃斯河。
向北看去是大片草原。
无数牛羊点缀于草地,怡然低头啃食,一支大军开过来,全然视而不见。

那拉提位于伊犁河谷东端

巩乃斯河蜿蜒而去,汇入伊犁河

金秋那拉提

秋季那拉提虽无春夏季遍地鲜花,却另有一种美色。
哈萨克牧民趁苜蓿草枯黄之前挥舞着大镰刀打草,为牛羊准备过冬饲料。
待寒风渐渐袭来,大地变成一片金黄,在雪山和松林衬托下显得格外圣洁。

如果我们是游客,可以选最好的季节前来,在此逗留数日,餐餐佳淆,在在美景,然后潇洒离去。
但我们是军人,要在此驻防,还要自己建营房。
于是,我们还能见识那拉提的另一面。

那拉提的冬天来得很早。
这里平均海拔1800米,地面比泰山玉皇顶还高。
十月是沿海的金秋时节,这里已下了第一场雪。
到十一月,大地已是白茫茫一片,与远处的雪山浑然一体。
只有松林依然苍翠,镶嵌在群山之间。

那拉提的初冬

隆冬时节的那拉提

部队又该上山伐木了。
建营房需要很多木料。
林业部门给了伐木指标,要求间伐,就是隔多少米砍一棵树,以保障自生树苗有树荫遮蔽不被晒死。
那时没有机械,全靠大斧子生砍。
也没有运输车,要几个人一组,拉着绳子跑十公里把一棵棵去掉枝叶的大树拖回营房。
于是只能在冬季伐木,大树可在积雪上像雪橇一样滑行。

二十团需要自己种菜吃。
师部在则克台有大型农场,有时会送些白菜过来。
但运输能力不足,巩乃斯河水上涨时,还会把自己建的木桥冲垮,二十团主要还得靠自己。

那拉提的气候对植物很挑剔。
黄瓜长不大就变黄。
我才知,明明是绿色的一根根为什么叫黄瓜。
白菜总长不大,西红柿长到老死也不红。
据说总吃青涩西红柿会中毒。
那拉提却偏爱植物的地下部分。
土豆能长到一两斤重。
卷心菜的块根长得像萝卜,各连都把它腌成咸菜。
四川兵说,吃起来像四川榨菜。
最出奇的是大蒜,大如拳头。
生猛如山东兵,一瓣生蒜也吃不下。
有一年冬天,不知为何别的菜都没有,吃了一冬腌大蒜。
至今想起来还反胃。

乘火车西行,出了玉门关,眼前一片茫茫戈壁。
王之涣的 “春风不度玉门关”便是生动写照。
新疆大部分地区同样是一片干旱少雨景象,伊犁河谷却非如此。
在伊宁市就发现,夏季虽不像东部沿海那样大雨倾盆,也断不了下场像样的雨。
有次我们练习野外露营,半夜下起雨来,雨水灌入帐篷,连长不得不下令收兵回营。

那拉提的小气候更是令人瞠目,雨水比伊宁还多。
本是晴空万里,不经意间发现远处雪山上升起白云,然后白云逐渐扩散变成乌云,不多久便是乌云满天下起雨来。
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爽。
过几天又来一次同样情景。
我甚至怀疑那拉提的水蒸气哪里也不去,就在本地循环往复,好像处于一个巨大玻璃罩之中。

乌云自雪山顶升腾而起

那拉提常见的局部降雨

那拉提雨水多,昼夜温差大,土豆、大蒜、卷心菜长得好,我想这正是原因所在。
当地哈萨克人并不种这些。
以前哈萨克牧民都是拉着蒙古包逐水草而生,后来大都定居在村中,住着干打垒房子。
可是他们没有农耕习惯。
身边就是巩乃斯河水,也不知道引水灌溉。
部队派了一个连,只用三天就为村子挖好一条数百米水渠。
村民好吃惊:原来农业可以这样做。

哈萨克人的主食是小麦做成的囊,就着奶茶吃,就是那种用鲜奶和四川茯苓茶煮成的奶茶。
吃饭时在屋内地上铺一块餐布,一家人就地围坐一圈。
他们很少吃蔬菜水果,没有这个习惯。
部队卫生员说,不少人得了坏血症。

他们也养鸡养鹅,但不吃鸡蛋和禽肉,都是拿去卖,卖得非常便宜。
他们养的是那种能飞上天的鹅,看上去有点像鸿雁,肥肥大大的,助跑好几十米才能飞起来。

有些哈萨克人在山里养蜂。
《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中有个让男主无法释怀的养蜂女,感动了无数人。
那拉提人的确有养蜂习惯。
春夏之际,漫山遍野的鲜花提供了无尽蜜源。
我买过一瓶蜂蜜。
准确说不是买的,是拿部队自产烧酒换的,一瓶酒换一瓶蜜。
养蜂人是个哈萨克汉子,嗜酒如命。
那时哈萨克姑娘似乎不养蜂。
歌中唱的养蜂女弃他而去,那是多年以后的故事。

而今的那拉提养蜂女

我喜欢那拉提的大山。
在营房内透过窗子就能遥望远处的崇山峻岭。
那终年积雪的山峰不知藏着多少秘密。
有空时我和战友会带上冲锋枪进山。
据说山里有野兽,有狼或是野猪,带上枪才敢翻越一个个山头深入密林之中。
可是除了各种鸟类,我们从未遇到过其他动物。
也许那些动物听到人声早已远遁。

有时我也会独自进山,不带武器,就在山口不远处静静地读书,伴着鸟叫和树叶的飒飒声。
有次读得忘情,抬头发现西边落日已快隐没。
这时才突然想到,天黑后一个人待在山里是什么感觉。
好在离山脚不远,顺山间坡路匆匆而去。

同样难忘的是那条蜿蜒流淌的巩乃斯河。
浅浅的河水,冰凉沁骨。
雪山融水流到这里,还未来得及从阳光中吸取足够的温暖。
河床中全是大大小小的卵石。
军车空载时可以压着卵石涉水渡河。
沿河而生的白桦林倒映在清水中,让河流多了几分秀丽。
不远处还有大片苹果园。
记的有一年五一节后还下了场雪,我们特意赶到苹果园拍照留念。
一朵朵白色苹果花与枝头残雪浑然一体,说不尽的妩媚。

朝霞中的巩乃斯河

巩乃斯河还为二十团提供了廉价电力。
以往是用柴油机发电,那电宝贵得很。
每当熄灯号响过,全团电灯一下子全灭。
不睡觉的只能点蜡烛。
我常在熄灯之后靠蜡烛读书。

后来买来水力发电机,在巩乃斯河落差较大处建了个小水电站。
电力源源不断,二十团用不了,就把电线拉到那拉提镇(那时叫那拉提公社)让他们分享。
哈萨克村民高兴坏了。
那里远离城市和工业区,谁也没想过竟能用上电。
通电那天团部特意搞了个仪式。
哈萨克人老老少少骑马赶来,还带来自制的马奶子。
哈萨克少女翩翩起舞,就像盛大节日。

那年新疆军区文工团来二十团慰问演出。
漂亮的女演员们混在灰头土脸的士兵中,公主般地闪着光。
听惯了靶场的枪声和营房工地的噪杂声,演员们的歌喉似天籁之音,把大兵们带入从未体验过的境界。
每连只有连部一台收音机,只在晚间集会时放放,多年来音乐与大兵无缘。
著名歌手李双江唱了一曲《八路军拉大栓》,从此让我记住了他独特的颤音。

士兵们掌声雷动,让演员们也很兴奋。
他们没想到,深山中竟隐藏着一个叫那拉提的仙境之地,还有两千多土包子大兵忘情地欢迎他们。
第二天,李双江躺在冰冷的巩乃斯河水中,冲着白云引亢高歌,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其对那拉提的莫名之情。

那拉提的群山是战时最好的屏障。
二十团是全师的总预备队。
一旦入侵者大举进攻,前线部队顶不住,他们可以撤到那拉提,然后撤进山里。
这时就该由我们二十团杀出来阻击,掩护主力部队撤离。

战时的屏障平时却成了交通障碍。
自那拉提向东北方有一条山间公路,一直通向独山子和乌鲁木齐。
那正是现今独库公路北段的前身,六十年代建成。
山路崎岖险峻,途中还要翻越雪山,只在夏季可以通行,其他时节不得不向西逆行,取道伊宁市,然后绕过果子沟和赛里木湖再折向东方。
那正是我们入伍时走的路。
于是,几百公里路程变成了一千多公里,原本可当天赶到乌市,这下变成了三天。

由于大山阻隔,不得不绕道上千公里,经伊宁和赛里木湖去乌市

有年夏季,团政治处派我去乌鲁木齐出差,恰好有辆军用吉普载一位军官也去乌市,要翻越雪山直达独山子。
早听说山中藏着一条神秘公路,时常遥望着群山,想象那条路究竟什么样。
这下好了,终于得以一见。

山中的路总是曲曲弯弯,依地势而行,这条路同样如此。
路很窄,勉强能会车。
好在我们根本无需会车,那辆吉普如同独行侠,在苍翠幽静的群山中踽踽然游荡。

独库公路 1

独库公路 2

没走多远便看到瀑布,然后又是瀑布。
多年后见到的伊瓜苏大瀑布有种震天轰鸣的气势,此时的小瀑布恰恰相反,涓涓细流给人以幽静恬美之感。
无数小瀑布汇成公路下方的溪流,想来应是流入巩乃斯河,最后汇入滔滔伊犁河进入哈萨克斯坦。

吉普车越爬越高,不觉间已进入雪线之上。
天上开始飘起雪花。
司机打开暖气,车内外是两个天下。
同车军官指着窗外说:那里有雪莲。
果然,一朵雪莲花在路边高处开放。
早听说天山雪莲,没想到雪莲花竟能孑然一身于雪地。
心想:它不感觉孤独吗?

孑然一身的天山雪莲花

翻过雪山后,车速明显加快。
下山后便是通向独山子和乌鲁木齐的柏油公路。
这是我在新疆城区之外见到的唯一一条柏油路。
路上跑着连绵不绝的油罐车。
独山子有克拉玛依的炼油中心。
那时既无铁路,更无管道,全靠油罐卡车日夜奔跑,把原油从油田送往炼油厂。
从那拉提来到工业区,有种自天外回到人间的感觉。

这条那拉提到独山子的简易公路如今已翻修成独库公路北段。
独库公路开工时,恰逢我们这批兵摘掉领章帽徽,准备退伍回家。
我们连被调去参加公路施工。
不久听说有个新兵在塌方中遇难。
那个兵我熟悉,很帅气的小兵,见人就笑。
我心里好难过。

登上送退伍兵的军用卡车,还有点依依不舍,心里在默念:别了伊犁,别了那拉提,不知何时才能重返这一爿仙境。

(文中插图取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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