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贩的目光定住了,墨石样的眼珠子直勾勾的,前方的警察:板寸、浓眉,右脸颊长了颗痣,鼻梁上的细边眼镜四四方方。
毒贩努了努身子,脚下的碎石子三三两两滚出去,腕子上的手铐哔哔作响。黄日没有转头,他晒得发亮的脑门儿上,几道横生的纹路平静无波。
刚下过雨,广西凭祥市的空气又变得黏糊糊的,像一口热气腾腾的蒸笼。这里地处祖国南部边陲,与越南谅山接壤,有“祖国南大门”之称,97公里的边境线逶迤蜿蜒,但看似平静的山岭和沟壑下,也藏着偷渡、贩毒等跨境违法犯罪活动,危机暗涌。

国家移民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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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印象里的警察差了十万八千里
2023年,全国移民管理机构第二届“十大国门卫士”表彰会上,黄日在列。聚光灯蜂拥而至,这位广西凭祥边境管理大队的政治教导员快步走向台中央。从警19年,他20余次乔装深入毒贩内部,7次直面黑洞洞的枪口,4次距离死亡一步之遥。
他看起来不像个警察。用同事的话说,“既不凶,也不猛,瘦瘦的身形,一股子书生气”,离人们印象里轮廓粗犷、棱角刚硬的警察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黄日脑海里,凭祥是有声音的。
边贸市场每天人声喧嚣,有越南商贩用着拗口的普通话卖力吆喝,货架上的物品从榴莲、咖啡、藤编织物到神奇中药材,不一而足。
深山腹地并不寂静。穿林打叶,鸟鸣虫吟。巡边的时候,黄日要穿过一大片密林,那里草木疯长,藤蔓如瀑,附生的苔藓绿到发腻,散发出微微的腥气。常年有季风裹着水汽缠来,溽热潮湿,带来充沛的降水。山谷里会蒸出氤氲的雾,四处乱飘,浓得散不开。
也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眼镜蛇。褐色,扁头,有勾牙,受惊时颈背皮褶膨胀,嘶嘶地吐信。蜈蚣遍地爬,毛毛虫悬枝杈,还有藏在灌丛的山蚂蝗,状若纺锤,足有一指长,弓着腰粘在人身上,滋滋地吮血。黄日习惯了。山野里蛇虫泛滥,被袭击是家常便饭,山上的警务室会定期撒石灰,“如果当真碰到了,咱也不怕”。
还有尖利的刹车、扯破嗓子的喊话,以及抓捕时肉体间钝重的撞击声。
2017年9月,黄日所在的专案组获知,有人准备在边境某地交易毒品,当即布下“口袋”,准备一网打尽。然而,毒贩狡猾得很,数次变换交易地点、分头驾车出逃,甚至吃准了警方有顾虑,专挑闹市人多的地方走。彼时华灯初上,县城的江滨路上车水马龙,烧烤的、闷啤酒的、遛弯儿的,人头攒动。红绿灯变换,目标车辆疾速右转——
岔路上车流不多,路况畅通,黄日当机立断,指挥拦截。油门轰鸣,警方车辆猛地冲出去,左突右超,横别在路中央,堵住对方车头,没法腾挪。车灯被撞得七零八碎,轮胎和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毒贩慌了,瞅准空隙往外钻,边逃边摸向后腰。“控制手!
他身上有枪!
”黄日大声提醒。他没有停,挡在最前面,死死摁住毒贩,钳牢了双手,和队友一起,顺势把人拖下车。从裤腰处,他搜出一支左轮手枪,装了消音器,把手上汗津津的。
那里面,子弹已经上膛。
“缉毒工作非常危险,因为那些毒贩清楚得很,真被抓了,严重的要被判死刑,所以他们是亡命之徒,会跟你拼命。”表彰会上,台下数百道目光注视,黄日有些紧张。他说话时微微含着下巴,看起来谦逊又真诚。将近二十年的警营过往,要么惊心动魄,要么鲜为人知,和他斯斯文文的外表搭配起来,有种奇妙的割裂感。
他化为“老板”,孤身见毒贩
他还有另一副面孔。
“看过电视剧里街头晃荡的无业游民吗?就那种。”
套件半旧的T恤,趿拉双人字拖,戴个蛤蟆镜,叼着烟头,痞里痞气,丢在人堆里认都认不出来,“过路的人瞧见了会犯嘀咕那种”。
这是黄日在出任务。
“我们这帮人出去,外面‘牛鬼蛇神’讲的话都得懂。人家匪?我得比人家更‘匪’!
”
入警第一天起,黄日就在适应迥异的环境,学习如何以另一重身份示人,学会隐于众人中。有一次,他化为“老板”,孤身与毒贩“交易”。接头地点是辆车,对方验钱,他要验货,相互打探,瓦解防线,“遇上狡猾的会东问西问,不能慌,心得定”。
除了“变换身份”,他还要循线跟踪,有些案子还得深入内部和线人接头,和吸毒者周旋,形形色色都要接触——“好人会告诉你哪个坏,坏人会告诉你哪个更坏”。可听来的话,十句有九句不可信,只能多方核实、交叉印证,为此他没少跑路。
干侦查,要接触社会百态,见识人性的复杂和幽深。他和纨绔土豪打过交道,那些人脖子上的金链比手指头还粗;也抓过窝在暗巷的吸毒者,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胳膊上针孔密密麻麻。
黄日最恨毒品。他实实在在办过那些案子,看到过完好的家庭如何四崩五裂,精神小伙变得歇斯底里、没有人样。那些看上去纯洁无瑕的冰晶是最贪婪的“蛆”,大口吸吮着人的理智。他要对抗的不仅仅是毒品、毒贩和吸毒者,也是无知、欲望和贪婪。
使命是艰巨的,信念也是坚定的。“边境多缉一克毒,内地少受十分害。”身处隐秘较量的一线,直面善与恶的交锋,很多时候出任务,黄日警服不能穿,朋友圈不能发,连一些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是警察。
可只要回到队里,穿上警服,那种感觉就都回来了——五指并拢,手掌伸平,举至右太阳穴附近。这是他熟悉的举手礼。每一次抬起手臂,腰板都绷得笔直。
他的姿态赤诚又质朴。他沉浸在这种感觉里。
“我们这支队伍,已经做到所向披靡”
黄日有个外号,叫“阿摸”,意思是干事不着急。
专案部署会上,剑拔弩张是常事。讨论到激烈处,队友们据理力争,拍桌子扯嗓门,白净小伙子也会面红脖子粗。可黄日不疾不徐。他总是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云山雾罩,末了,再把烟屁股一根根插进烟灰缸里。
“你到底想不想抓?这样最容易!
”
“不行,太危险了。”
他喜欢敞开心扉讨论,大家抛开包袱各抒己见,集思广益,队伍才不容易出错。可他更在意兄弟们的安危——每一次出任务都是以命相搏,方案必须稳妥。他要所有人平安回来,一个也不能少。
“他很保护我们,非常非常护着我们。”2013年8月11日,王俊华第一次出任务。嫌疑人匕首刺来时,是黄日挡在前面,一脚踢飞,“黄教救了我的命”。
“不论有没有危险,他都在前面。”对黄日来说,没有“给我上”,从来都是“跟我上”。他与兄弟之间,是过命的交情。
白天领着徒弟跑案子,晚上带着大伙“吃案子”,这些年算下来,黄日带过的人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五六十号。有擅长抓捕的,有专攻审讯的,有人分析研判头头是道,有人侦察设备使得出神入化,个顶个都是独当一面的能手,尖刀一般,扎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扼住了违法犯罪的咽喉。
也会累到精神崩溃。“打,不停地打,没日没夜地打”,十天半个月不休息是常态。案子最多的时候,黄日带队三天之内破了两起毒品案。干活干得晚了,路边铺面全黑了灯,只好啃一嘴备好的干粮,顺着食道生咽下去,胃里终于不再空落落地发慌。有时候出任务没找着酒店,大家伙就找个僻静地,横七竖八地躺地上,“得眯一阵,实在太累了”。
可黄日喜欢这样。他喜欢有事干,喜欢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喊走,喜欢出任务时打了鸡血般亢奋,也喜欢那种极度紧张之后的松弛感。这几年,他所在的执法调查队里,83%的侦查员荣立个人二等功。张贴的荣誉墙上,他队里的民警占了将近90%的版面。
“我们这支队伍,已经做到所向披靡。去到哪里,犯罪分子怕到哪里。”说起这些,他原本平缓的语调昂扬起来,带着少有的起伏。
被他盯上后,嫌疑人回老家躲了大半年
他是“强硬冷漠”的。
2019年底,黄日和队友破了一起毒品交易案。嫌疑人一开始嘴硬,不认账,押上车才开始心虚,瞅着黄日是带队的,一打钱塞过去:“求求你,放我一马!
我有20万,全归你!
”黄日拒绝了,直截了当。
黄日猛是出了名的。有嫌疑人听闻被他盯上了,跑回老家躲了大半年。可他也是温和、贴心、靠得住的。从上任伊始,他就爱下田间地头,和老百姓唠唠家常、帮帮忙。“真心换真心”,时间久了,不少村民都认下了“小黄警官”,“蛇路”“鼠道”上的风吹草动,都爱第一时间知会他。每个边民都是一个哨兵,每个村屯都是一个堡垒。黄日的手机里,每年都会收到抵边村屯里发来的上百条治安信息。
“崇左甘蔗多,每年砍伐的季节,偷渡非常猖獗。”以前是大巴车,核载52人的车,满满当当能塞进去一百来号人。窗帘闭得死死的,帘角随车晃荡时会被人警觉地按住。一辆5座的丰田凯美瑞,能挤13人,仅车尾箱就塞进了6个,蛇一样缩在一起,一个叠一个。汗臭夹着闷臭,在不通风的后备箱里凝滞淤积。乍一掀开的时候,熏得人想吐。
“打偷渡和毒品一样危险。处罚重了,偷渡的人就会铤而走险。他们飙车,没路都要死命撞。”黄日队里的车几乎都被撞过,面目全非,有的车头稀碎,有的轮胎变形,有的零部件散落一地。
破这些案子并不容易。尤其是近年来,随着科技发展,嫌疑人作案手段不断升级,相关违法犯罪案件呈现出关系网络复杂、人员纷繁众多、取证难度极大等特点。“几百人的身份、体态、面部特征,大量信息需要记忆,全局都得统筹。”黄日结合广西边境新形势,归类提炼,钻研出一套“捕蛇法”——延伸线索、串案打击、逐个击破、集中收网,“直到把蛇头全部捉完”。
“捕蛇法”和边民提供的信息一起,织成了蛛网,严严实实,困住了偷渡客和走私犯。不少蛇头闻风丧胆,偷偷把运输工具从大巴换成了面包车,再从面包车换成小轿车,后来只敢用摩托趁夜潜行。有村子连续五六年,再没出过偷渡案。黄日带队侦办的多起案件获得上级贺电表扬,并被国家移民管理局列为精品案件。
边关的村子,家家户户屋顶上都插着一杆五星红旗。每次巡逻辛苦的时候,黄日都会望上一望。那里红旗和太阳一同升起,瓦房上炊烟飘开又落下,瞅一眼,他就觉得安定。在黄日心里,有股诗意的执念:脚下是祖祖辈辈捍卫的热土,是值得用心用情守护的家园。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想家。他的手机背景是张全家福,上面一双儿女虎头虎脑,爱人笑眼晏晏。她也是一名警察。
今年春节的时候,一家人去了友谊关。
那是座边关要隘,有两千多年历史。城楼上俯瞰处,昔日硝烟散尽,古榕摇曳生姿。
孩子很投入,趴在界碑上,蹙着眉头,举起尚且稚嫩的小手,顺着红字一笔笔描摹,末了,又登到最高点,望向国门对面,那里峰峦起伏,土路纵横,原始山林掩映下,似乎一切都密不透风。
“娃娃看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来源:中央政法委长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