摞摞村鞭炮齐鸣的时候,周大亮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一定听得见这爆竹声声,他一定听不见这爆竹声声。张大妮的哭声被这彻天连响的爆竹声遮住了。苦痛是一个人的,一家人的,其它人都在努力的欢歌。
初四的早上,人们开始去修梯田,大寨田,在去后山的路上周大亮坟头孤零零的摆在寒冷的旷野上,那只有些刺眼的红红绿绿的新花圈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更显凄凉,寒冷,悲伤。他也有意无意的告诉人们,这是个新坆,是个过不了春节人的新坆。坟头后边几棵毛白杨树上,七八只乌鸦忽上忽下的飞着,是在偷食坆头的祭品?还是觉得这里和平时不太一样,呜哑呜哑在凄声的叫着。有人选择绕开,有人则选择有意的看看,周大亮这个是摞摞村三十年风光无限的人物,也可以说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是,雪照下,人照样生活,大寨田照样修,山川除了这个孤零零的坆墓,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记得周大亮的东西。
此时,下面一条小路上,一个弯腰缓慢的身影出现,一看就是关现应,因为,在摞摞村这个地方,就他一人这样走路,腰几乎是九十度弯着。大部分上工的人们已经过完了。关现应还放了一个二脚踢,乌鸦好一阵忽啦啦的飞走了。他大声的叫着,“老伙计,我来看你了!
”那喊声听来分明是哭声。

哭声未落,在东边的山梁上传来很欢快的豫剧《李双双》的段子,“那呀走过了,一洼那个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咱社里要把那个电线架,架了高压架低压啊。”史王毫无顾忌的唱着,在凄冷孤寂白雪苍茫的黄土岭上,这高唱不亚于一绺阳光,顿时让混沌、空寂、沉重的荒山野岭陡添一抹亮色。前边山腰似乎还有人呼应,和着史王的一声声呐喊。
“这大年初四就上工,是不是有点早了?”赵书记不无担心的提醒小杨书记。
“人吗,不就是被驱赶的动物,你上紧了,他就紧,你松了,他就松。”
赵书记笑笑,“有个性,唉,听说你是工农兵大学毕业?”
“现在这种人才已经是很难得了,小杨书记,好好干,我等着你的喜报。”
赵书记说的喜报就是杨关志在年终大会上对公社党委的表态发言,他要在摞摞村实现几个突破,一个修梯田要在全县做典型,一个是今冬明春的修大梯田数量要树全县模范村,一个就是要力争上级对摞摞村的大寨田进行补贴。
送小杨书记下乡的当口,赵书记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小杨书记呀,这摞摞村可是咱古贤的一颗明珠呀,这里的民风纯朴,热情,还有几分泼辣吧,不掺假,有些事呢,你还得注意,”他停了一下,“这么说吧,上一任驻队干部可是因为某些原因,半路上自己要求调整了,这个,这个,你在摞摞村要注意一些东西。”
“这话从何说起?”小杨书记问道。
“这个,这个,可以这样说吧,摞摞村的村民觉醒意识特强,摞摞村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特别强烈,他们对于出去,离开这片山村的意愿,唉,不知道应该是肯定还是,还是不鼓励。这样说吧,咱古贤去年就只有一个村民考上了大学,这个孩子叫史王,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孩子。”
“失望?”
“不是,是史王,历史的史,国王的王。”
“啊,史王,这个名字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这么落后的一个小山村,竟然有一个考上大学,去年,咱青山全县一共才考上五个,其它四个全是县学的,咱古贤有一个,是不是人才?”
“当然是人才啦!
”
“可是大队死活不签字,就是不同意人家去上大学。”
“愚味”!
杨关志有些愤怒。
“这样说吧,摞摞村是一个觉醒意识特强的村子,出去工作的人多,思想开放,想法也前卫,你看啊,咱古贤有七八个公办正式教师是摞摞村的,并且是摞摞村的孙家人,正式的编制教师也就二十个,孙家人占了一半。其它在县里的,县学的,可是说是遍布全县,全国,所以摞摞村人的各种意识要强于其它村。”
“我知道了。”杨关志说道。
赵书记笑笑,这个小杨书记是知道啥来?其实,赵书记是想让杨关志知道,摞摞村的女人不好对付,要他注意。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来呀,他只能偏到其它的地方,唉。看着远去的杨关志,他心里还真有点担心。
“哪就以后再提醒他吧。”
除夕夜,史王说:“爹,我要去买鞭炮。”
“儿子,花那钱干啥?不就是听一下响声。”
“我就想放炮,我要放大炮。”
史春生瞬间似乎明白了儿子的愿望。他满含热泪,“行,儿子,去吧,”他抖嗦着从口袋里打开一个布包,揭开一层又一层。
“不用了,爹,我这里还有点。”
史王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大手的买了六个两响炮,六个一响雷,摞摞村人叫“闷子”。
当摞摞村已经进入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八年的时候。史王没有钟表,更没有手表,怀表,也就是四周已经听不到新春的鞭炮声,摞摞村人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辘轳井边,也就是摞摞村的正中央,距离周大亮家的哪棵枣树也就十丈远吧,他把一响雷点燃了一个。咚,哪声音如一声春雷,紧接着一个两响炮在空中炸响,更如夏天的炸雷一样,划破摞摞村的夜空。紧接着又是五声闷雷,五个二脚踢,远山,远水,哪响声一浪接一浪在黑夜里无尽的传播。
已经安静的鸟儿呼啦啦啦的四散奔逃,分明也有人家点着了灯。
“爹,我分明听见周大亮家的哭声了。我等着了,我等着了。”史王回到家里有些冷,但颤抖着说给史春生。
史春生冷冷的听着屋外,“我啥也没听到呀!
”
史王低声的说道:“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周大亮死了,周大亮死了。”
初一的早上依旧是一片祥和,家家户户一片欢声笑语,一阵阵的鞭炮 ,一阵阵孩子们的追逐戏闹。饺子上桌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雪丝,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疼的那种雪丝,顿时,天空中又弥漫了孩子们的叫声,“下雪了,下雪了。”也就两袋烟的功夫,摞摞村便白茫茫一片。
母亲下工的路上拐到古贤,他给舅父寄了封信,回来已经是上灯时分了。三哥埋怨为啥不让他去送,去投递。母亲说,“一样的山路,你们干的活更重,这也不远。”
三哥说:“你也不怕人家知道我舅住的地方了”?
母亲说:“这都已经平反了,国家已经平反了,知道了还能咋得?再也不会像当年去抓你们一样再去抓你老舅了,国家一定要恢复正常了,人可以正常的生活了。”
母亲满含热泪,“从五七年开始,到七八年,这都二十一年了,人有多少个二十一年?你老舅回来,这都快五十了。”
“哪七五年,老舅回来为啥又走了?”
“哪次是偷着回来,看见国家政策变了,会不会放过他们这群人,可是回来看,国家政策并没有大的变化,所以就又偷偷的走了,这一次是县上通知,你老舅平反了,不是右派了,要他回来继续工作,教书。”
公社让张家有接大队支书,张家有不干。没几天,张家有去县城的粮食局干了一个小管库员。小杨书记问他:“书记和小合同工,你为啥会选合同工?”
张家有想了半天,“杨书记呀,这干支书,有些时候干的缺德事,我干不了,再说了,干工作是发的明工资,这干支书拿的钱,有时个说不明,道不清,这秋后算账,我可不敢接受。”
这里肯定有张石头的意思,看着是一块石头,实际心里热着呢,大小事,公平事,阴阳事,拎的清,分的明,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家大哥家昌因为什么反革命组织罪,要被追究。张石头就给母亲说过:“他婶呀,自古以来,好柴禾沤在山中,好汉死在狱中,要想开,有本事的孩子,你跟着他劳心。没本事的孩子,常在膝下绕。你等着啊,这国家一定会走上正规,不会这样天天斗。”母亲说,“你张石头伯是摞摞村最明白的人。”
过破五,大队放假一天,大队拍的戏----龙江颂正在大队的戏园里演出。这时候话筒里喊话,要史留蛋到后台,有人找。史留蛋叫着跑着到后台,治保主任说:“他就是史留蛋。”古贤派出所的一个公安人员拿出一张纸对着史留蛋晃了一下。
“知道是为啥吧?”
“知道。”
“为啥?”
“是不是铁矿上的电缆事?”
“你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人家好好的,一吨多的电缆,我都不知道你是咋装到你的拖拉机上的。”另一个说:“走吧!
”
“我要给我家里说一声。”
“说呗。”
他回头对治保主任说,“你给我娘说一声吧。”史留旦跟着公安局人走了。外边的戏照常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