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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中旬,葛菲向当地政府提交了一份重组报告。“我们在积极自救,相信能挺过去。”他这样说。
两年前,这名90后从美国回到嵊州小城时,他家的企业——拥有2500名员工的天乐集团,已经是风雨飘摇。

这是一家具有近45年历史的大型企业,虽然它位于小城嵊州,但在电声领域,它是全国电声行业隐形冠军,拥有不小的国际话语权。
1974年的中国,改革尚未启幕。在嵊州的一个小镇,葛菲的爷爷葛南尧创办了一个工场。
近45年来,教师出身的葛南尧就从这个校办厂起步,缔造了一个亚洲最大的电声企业,在1994年产值就达1.6亿元,员工最多时有5000多人,产值最高时达38亿元。
但是, 到了葛菲手里时,已是危机重重。复杂的内部关系,紧张的资金链,巨额的银行利息……
如今,在90后的三代接班人手上,天乐正在经历一场涅槃。“现在我们确实遇到危机,但我们也在努力,希望通过这次机会,革除企业管理方面的一切弊端,走上一条全新的发展之路。”葛菲这样告诉钱江。
停不停产
要不要停产,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对于葛家来说,更是一场煎熬。
75岁的葛南尧,一手创办了天乐集团,在当地,人们都尊称他“葛老师”。今年6月,在经受了一系列的危机后,这名老企业家病倒了。
他的儿子葛锦明则一直陷入了犹豫,他有太多的顾虑。最直接的,一旦停产,员工和客户怎么办?
最终,年轻的葛菲拍了板,“暂时停产。”
这段时间,是葛菲以代理总裁的身份,真正接管自家企业,他在美国学金融资产管理,回国,也是为了家族的使命。
真正接管后,他才发现,要办一个企业太难了。比如绝大多数时间用在了接待上,各方面的人,银行、政府、客户……
果然,停产当天,就有工人来把他围在了办公室,要求发工资,复工。
葛菲一遍遍向工人们解释,最终还是报了警。警察把他从办公室带了出来。
几天的停产,很快带来了连锁反应。这天晚上,飞利浦的全球总裁从比利时连夜赶到了嵊州,要求复工。因为,这几天的停工,已经造成了一条宝马生产线的停产。只因宝马要用飞利浦的音响,而音响需要天乐生产的电声配件。
如果再停几天,另一家汽车厂商的生产线也将面临停产。
天乐在电声领域的话语权,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体现,即使它现在还陷入在困局中。
停产的原因其实是天乐已经发不出工资了。确切地说,天乐集团,已经失去了财政大权,它只是一个巨大的生产车间。
财务、产品销售、订单,全被控制在一家叫和乐的公司手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这背后是一场危机的延续。
扩张泥潭
天乐集团的危机最早起源于一次扩张。
2003年,花甲之年的葛南尧意识到了转型升级。他回顾那些年来,自己从借200块钱开始办厂,从卖板刷到生产电声配件,拖着病体,一路打拼,已经开办了十几家工厂。
他也看到,自己的产业是劳动密集型产业,缺乏核心竞争力。转型,迫在眉睫。
于是,这一年,他投资了500万元,研究生产平板彩色电视机。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心里也没底。
不过,他判断,平板电视机的市场前景会好的,于是,又买下了128亩土地,开始建一个天乐数码园。
竣工那天,他不敢去请市领导,因为担心数码万一搞不下去,有损市里的形象。
事实证明,这是一次失败的转型。
第二年,数码公司就接连亏损,仿佛陷入了一个泥潭。
因为是外行,掌控不了,葛南尧搬离了自己的办公室,全部放权给了一个职业经理人,一个30多岁的小伙子。
一直撑到了十年,最终这名职业经理人走了,留下了4.8亿元的债务。
联保风波
2015年,一场联保风波来了。
这场牵涉嵊州多家规模企业的联保风波,震荡了嵊州的金融界。
银行开始向天乐压贷,由原来16.5亿元贷款压缩到9.8亿元,天乐的数码公司资金周转量大,因资金链断裂,加上管理不善被迫停产。
嵊州市政府成立了解困小组进驻天乐,为了防止担保骨牌效应产生,决定把数码的4.8亿元贷款平移到集团公司,由集团来支付银行利息,制止了金融风险的蔓延。
这笔平移的贷款,成了天乐集团的沉重负担。
于是,为了稳定市场保住产业,2015年5月,天乐集团把下属电声分公司业务剥离,成立了一个和乐公司,即由电声分公司负责生产,和乐公司负责接单和销售。产生的利润用于银行利息支付。
葛南尧再次把重任交给了另一名职业经理人钱某,让她担任电声分公司总经理,并兼任和乐公司的实际负责人。钱某在集团十多年了,能力强,深得葛南尧信任。
但是,让葛没想到的是,最终他们也会决裂。
内部撕裂
和乐公司设立时注册资本1000万元,葛家持股约39%,钱某持股约30%,其他4名集团高管持股合计31%。
2017年5月,钱某通过增资方式引进一个宁波企业到和乐公司(占股达49.03%),致使和乐公司原有股权结构被破坏,天乐集团对和乐公司的控制权丧失。
葛南尧说,股权更改并没有通过董事会,而是伪造了葛家的签名,去变更了工商登记。“签名也去做了鉴定,是假的。”
而在钱某的回应里则称,股权变更都是通过董事会决议的。目前,葛家已经向市场监管部门报案,并已立案。
2018年初,葛南尧又去和乐公司查账,并把账本带到了杭州的一家审计机构审计。
审计机构审计发现,从2016年起,钱某涉嫌通过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等方式侵吞公司资金,其中仅2016年7月至 2017年2月,钱某就涉嫌通过六家单位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合计3900多万元,这些资金大多从公司被转到了钱某个人的账户。
目前嵊州市公安部门已依法对钱某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职务侵占等涉嫌违法犯罪行为立案侦查。当地警方表示,案子还在调查中。
能否重生
上个月,失去了对和乐公司控制权的天乐集团,没钱支付员工工资。天乐集团代理总裁葛菲最终做出了停工的决定。几天后,经过政府协调,和乐公司向天乐集团汇款1000万元,天乐复工。
但这依然没有彻底解开天乐的困局。
“最根本的是,理顺天乐、和乐的关系”,葛南尧说,他相信当地政府会公平公正地处理。“只要尽快依法调查清楚了,天乐的困局就能解开。”
在葛菲看来,对于企业来说,这也是涅槃重生的机会。“这么多年的发展,家族企业确实存在不少弊端,我们会通过这次危机,革除家族企业发展的一切弊端,走上一条新的发展之路。”
“和人一样,哪家企业不是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磨难中成长起来的呢?”葛菲这样说,“我们肯定会承担起重振产业的责任,用产品和成绩来证明。”
天乐困局启示录
从白手起家到陷入困局,天乐集团的盛衰,让人唏嘘。
四十年来,中国改革开放的汹涌大潮里,有人历经沉浮,踏平坎坷;也有人中途折戟,悲酿败局。
天乐只是其中的一朵浪花。
“企业到了这个地步,我自己的责任肯定是很大的。”7月初,在嵊州市区的家里,75岁的董事长葛南尧接受钱江的专访,他这样坦言。
出身贫寒的葛南尧,乐善好施,在嵊州,留下诸多好事。比如,他把自己的十几个工厂捐给了十几个村子,在镇上造了学校、卫生院等等。
但,这无法改变天乐的命运。
在经济界人士看来,天乐困局的背后,是浙江不少民营企业面临的问题。比如缺少现代管理制度;二代接班没有接好;失去了上市的机会;遇到危机,没有采取正确的措施等等。
这些,都对很多民营企业有现实的启示。
葛南尧:扩张盲目,找了一个陌生行业
近45年,葛南尧亲历自己企业一次次扩张,一次次辉煌,以及一次次危机。
和新中国第一代企业家发展史一样,葛南尧从小家里穷,少年丧父,做过学徒、理发匠、推销员,他从做板刷开始,一路跌跌撞撞,闯进了波涛汹涌的商海。
“其实,办企业的人都有体会,要么你不要把厂办大,一年赚个几十万,稳稳当当,一旦办大了,你就会收不了摊,而且胃口越来越大,我是总想体现自身的价值不让人看低,另一方面,外部环境也会推着你往前走,你想停也停不下来。”接受钱江专访时,他感慨。
“我是一心想把企业办大。”他这样说。
扩张,来自人性的欲望。早在2000年前后,他的公司就已经有5000多人,是嵊州最大的企业。
天乐在经历了多次扩张后,葛南尧最终从做喇叭转型做起平板电视机。“有点盲目,选择了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行业,无法掌控。”他说。
一位当地人士说,难以掌控的,不是产业,而是人的欲望。
但现实是残酷,并不是每一次都会那么幸运。扩张的盲目,加上管理的粗放,天乐的隐患最终暴露。
怎么样用人,用什么人,体现的是一家企业的管理制度。葛南尧总结认为,这在天乐同样是个大问题。
作为一家民营企业,葛南尧并没有完全放权给自己的儿子葛锦明。这有诸多的原因,比如,他的理念是“企业要做大”,儿子的理念是“企业要有效益”,这是一种矛盾。
另一方面,“我没有想一定要让自己的子女接班,而是放权给有能力的人。” 他说。
“我是很重视人才的,每年要招很多大学生,送他们出去培训”,葛南尧说,“我看重能力,但忽视了人品。”
比如在数码公司创办后,他放手用了一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负责,培养了十年,结果这名职业经理人跳槽了,留下了4.8亿元的债务。无论对于葛南尧,还是对于天乐,这都是一次沉重打击。他想不通,“人怎么能这样?”
同样的悲剧上演,今年以来,他和自己信任了十多年的另一名职业经理人钱某决裂,企业面临又一次生死劫。
业内人士:归根结底是管理的问题
天乐的危机,在嵊州当地,广受关注。
钱江找到了嵊州一位经济界人士,他看着天乐二十多年的成长,从辉煌到艰难,分析其中的原因,他说:“归根结底是管理的问题,管理太粗了。”
“天乐实行的是总经理负责制,权力都放在总经理手上,但是缺少监管的制度,比如采购和销售,都是一个人说了算,很容易出问题。”他说。
在天乐,管理是很“人性化”的。这种“人性化”,在他看来,是一种随意。他举例说,比如十多年前,公司有一笔400万元的资金被转到了一个村民名下,还转了三次,公司都没发现,最后还是被银监会发现了,来查,最后内部处理。
这位人士说,这和董事长葛南尧的个人观念很有关系。“葛老师是那个年代的人,管理理念等等,都没有跟上。”
“比如按照考核要求,公司没有完成业绩是不能拿到绩效奖金,但在天乐并不能实施,往往是总经理找一大堆理由,葛老师怕影响他们的积极性,还是照发奖金。”
比如,有人拿公司的东西被发现,按规定要处罚,就会找葛南尧求情,他一心软就不罚了。“在以前经济和效益好的时候,很多问题可以掩盖过去,但是,你碰上经济环境不景气,就会爆发出来,天乐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同样,天乐集团一名高管也指出了天乐困局的重要原因:公司治理结构不规范。她说,天乐投资过音响科技,天乐钢材,天乐热处理,小额贷款公司,投资上亿,每个项目都以严重亏损结束,但是最后并不追究责任,包括数码的投资和经营,巨大亏损,严重违规,然而负责人并没有给出任何交待。
“集团下属企业物资可以随便领取。大股东的不规范经营和决策,导致数码等下属企业效仿,无力监管。”
律师:遇到危机,善用法律保护企业
刘大佳是浙江腾智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擅长公司与股权综合业务、金融与资本市场等领域。
这次,他被天乐集团请来作企业的资产重组等事宜。
来到天乐集团已经有十多天了,他发现,天乐暴露的问题,是浙江很多民营企业遇到的共同问题。
他说,很遗憾,天乐集团曾经有过两次上市机会,但是没有抓住,“上市是一个企业从家族制走向现代管理的一个好机会,它会倒逼企业完善和规范各项制度。”
他最想说的是,如果企业一旦发生危机,比如资金链断裂等,该怎么办?其实天乐要摆脱困局,还有一个机会,就是在数码公司遭遇联保危机时。“如果那个时候,果断申请破产,那么就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说,破产其实是保护企业,“在国外是叫《企业破产保护法》。”
刘大佳说,但是,在中国,很多企业家以为破产就完了,“他们不了解破产法,破产其实是在救企业,摆脱包袱,重新上路。”
“其实我们浙江已经有一些通过破产保护企业的案例,比如祐康,不停产,但很好地处理了危机,企业也得以继续发展。”
民企共同的难题:用人和管理
中国改革开放40年,民企创业“老将”们正步入暮年。业界认为,民企遇到最多的问题,一是用人,尤其是交接班的人选;二是管理。
“家族企业传承是一个世界性难题。”浙江大学管理学院企业家学院院长陈凌曾说,现实中,“谁来接班”是困扰着第一代中国民营企业家许久的问题。
过去,很多中国民企一代把传承当做一场“遭遇战”,他们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但如今他们不得不转变观念。
“国外家族企业的成长时间非常从容,有些两三代发展之后规模也不是很大,但是中国民企在改革开放40年的时间里飞速发展,时间轴被压缩,于是要同时面临企业转型升级和传承的双重压力。”陈凌说。
开元旅业集团创始人陈妙林选择了区别于“血缘传承”的另一种退休方式。
接他班的不是女儿,而是一名跟随了他30多年的股东兼职业经理人。
有企业家说,希望我的子女在董事会上有监管权,但是我不需要他们每个人都变成经营者。
未来,会有越来越多职业经理人走向前台。
但另一方面,职业经理人有时并不能得到民营企业的完全信任,其中微妙的关系也往往导致企业内部矛盾。
有分析认为,在管理上,不少民营企业并没有时间建立起完善的现代企业制度和文化,在管理上往往有强烈的企业家个人的风格特色。管理上容易出现两个极端,一是过紧,一是太松,都会导致问题。此外往往过于注重短期效益,缺乏长远规划,企业常常会因为企业家个人决策走弯路,得不偿失。